安然(2 / 2)
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妈妈带他去的。他本以为,他跟书上的那些单亲小孩一样,父亲死了,原来不是。
他的父亲有另外的妻子,是一个凶狠的女人,又哭又闹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然后,他的父亲将他和妈妈送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是地狱。
在那个地方,他和妈妈都被注射了药剂,那种痛苦比生病时要疼一千倍、一万倍,妈妈也很疼,但妈妈抱着他没有撒手。
后来,他们都“活”了下来,只是,没有被分到一处训练。
有一些人醒过来后跟药人不一样,保留着之前的记忆和清晰的头脑,他就是这些少数人之一。然后,他们被注入了第二管药剂,有人没有熬过,而他则学会了如何当一个“合格”的药人。
一年、五年、十年,他们逃了出来。在追杀他们的人中,他见到了妈妈。
她体能不好,他不知道妈妈是如何熬过那些训练的。在那些年岁里,他无比庆幸药人没有思维、不知疼痛。
明明什么也不记得的妈妈,就那样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一刻,她根本看不出表情的脸在他眼前无限放大,然后,渐渐绽开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她认出了他!
在保证两个伙伴的安全后,他将妈妈的尸体偷了出来,葬在一个普通的墓地里。他不想给她改名字,没有人会注意她的;没有照片,他就靠着记忆,用画笔把妈妈画了下来。一年比一年画得好,然后每一年换一张新的。
爱情之路,她是失败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做到了极致。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现在,你看,药人可以清醒过来了,祭师也没有了,神选药剂也没有了,妈妈是不是很开心?”顾云迷并没有跟妈妈提起谢远铭和穆语姗,他知道,她从没有真正怪过谁。
当年意外地有了他,妈妈不愿意回到叔叔家听那些冷嘲热讽、让他受委屈,而是自己在外艰难的工作,养育着他。她的悲苦、她的狼狈、她受的折磨与煎熬,起因是谢远铭,但更多是因为他的存在。妈妈连他这个拖油瓶都爱,又怎么会去恨别人呢?
“我很幸运,我还有另一个妈妈,她叫罗烟。她对我很好,很坚强,要是你们见面,肯定会相互喜欢的。不过,我没有跟她说过这些。”对于这一世的母亲罗烟,他很感激,再次生而为人,他感念于她的负责任和对他的付出,但他没法回应她对应的全部感情。罗烟妈妈不需要知道他的过往,她只需要知道,他感激她、爱她就好了。
“你说过,这个世界很美妙,所以,这些年我四处都去看了看,你看,确实漂亮?”顾云迷将自己所有的摄影作品都带了过来,一边说着,一边一张张翻看,仔细跟长眠于此的妈妈讲述照片中的故事。
在一段段诉说,一张张照片中,日头渐渐偏西,央朵听得出来,哥哥的声音越来越轻,她只能无助地陪在旁边,然后咬住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打扰哥哥,但再怎么努力,仍然有细碎的哽咽从喉咙中传出。
顾云迷偏头看见旁边的央朵,有些吃力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是妹妹央朵,以后,她会代替我来看你,你肯定会喜欢她的。”他带着笑温声给妈妈介绍自己带来的女孩。
“央朵,这是哥哥的妈妈,以后每年的今天,你都帮哥哥来看望妈妈,好不好?你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讲给她听,好不好?”胡月和陈亚肯定会伤心,但是他们什么都经历过了,会调节过来的。叶彦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应该也能过得很好。只有央朵,她一直将他当做支柱,她需要去探索新的方向和价值。
“好......”央朵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让哥哥担心的,一开口,眼泪流进了嘴里,咸咸的、苦涩的,这就是心碎的味道。
顾云迷知道,以央朵的性子,只要她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
他即将走完自己的路,这次,再没有什么遗憾了,他的伙伴好好的,药人和神选药剂已经成为过去,穆家、谢家均已毁灭,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妹妹,答应会每年来看望妈妈。
两世为人,他一直惶恐于无法实现在妈妈墓碑前立下的誓言——将神选药剂的相关毒瘤连根拔起,让药人不再浑浑噩噩。
终于到了这一刻,顾云迷觉得甚至是期待的,以往骨髓中长年泛着的疼再不见踪影,顾云迷从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这么松快过,没有紧迫、没有阴影——真是让人迷恋的感觉!
他因遗憾而重生,了得心愿而死,此刻,天黑日落,如是而已。
天光变得温柔了起来,世界又清晰又模糊,有些可亲可爱。
他让自己紧紧地靠在墓碑上,然后,安然地阖上双眼。
飘忽中,他似乎听到央朵在说“哥哥,我会去上学,学摄影,然后每年......”
胡月和陈亚赶来时,顾云迷安静地靠在央朵的身上,如同一个熟睡的没有经历过世事艰难的普通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