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饮(2 / 2)
沉默片刻,易旬盯向他,仿佛是为了掩藏某种情绪,刻意调侃道:“那不是还有祝星宇么。他也是你师弟。他被杀,你不得帮他找到真凶么?”
这回换杨意无言。他静静看易旬了许久,似乎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只得轻叹了一口气。叹完气,杨意到底拿出一幅图给易旬。
“再说,云情已把你的身份挑出来了,青穹的人会重新调查当年的事,我已必须插手。万一真有青穹内奸从中作梗,想办法除掉你,你会很危险。我来这里,也是想提醒你此事。我这回特地以身试阵。这是我下午等你的时候画下的,按此图,无极阁位于苍山云海下的防御阵法会更完善。”
“多谢。”易旬到底接过那幅图观摩起来。
看了这图许久,但易旬的心思明显不在这里。
半晌后,易旬收起图,看向杨意,再道,“你说有话跟我说,就是这些么?”
杨意沉默了,显然是还有话想讲。
易旬笑了一下,道:“安宁客栈一事后,我还不确定岳青就是你。所以我后来故意试探了你。你问我为何会对曾柔那般。你还记得我如何回答的吗?”
杨意的眉头清晰可见地一皱。“你说,是因为曾落入过她那般境地。当年没人拉你一把。但你起码可以拉曾柔一把。”
“对。这确实是我的想法。但我也是故意说给你听的。那个时候,你的眼里是有几分心疼的。可见,你还是记挂着我这个师弟的。由此,我才会觉得,岳青应该就是你。”
易旬说完这话,凑前一步,用手撑起下巴,颇为懒散地倚在石桌上,半眯起眼睛看向杨意。目光有些刻意的放肆,又似乎带着极大的撩拨的味道。
杨意的目光在一开始短暂局促之后,就变得很自然了,似乎把那些有意无意的撩拨、质问、试探,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机小算计全都自动屏蔽了。
他的眼眸映着庭前灯笼里的淡淡柔光,如清风明月般坦荡而温柔。“嗯。我自然是记挂你的。”
易旬放肆不下去了,目光变得沉寂,旋即又刻意轻佻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心思重?可你现在心思也变得很重。你问那话,分明是怕我变成一个冷血杀手,你想确认,我肯救她,是因为心中还有良善在。诶,我若真变成一个大魔头了呢?”
杨意听罢,倒是笃定地说:“你不会变成那般。”
“这般自信?”易旬挑眉,帮杨意倒上一杯酒,再举起面前的杯盏,冲他扬了扬,随后一饮而尽,道,“你来这里,是不是还想问——我恨不恨你。”
杨意面上笑容落下去,他抬起手,指腹摩挲着面前的杯沿。“我知道,你一定怪过我的不告而别。”
易旬道:“当然。这是你最大的问题。一句话没留下,兀自成仙而去。我可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更不想问你当时是不是有过不舍得。总之,你最后做出了选择。”
“被逼迫也好,为了青穹也好……有再多理由、难言之隐,你选择哑巴吃黄连,不告诉我,也是你自找的。我若因为这个怪你,你也得受着。”
杨意没说话,易旬再道:“你不告而别的时候,我是恨过你的,后来你一直不回来,我就一直恨你。五十年前,我即将被青穹处决、孤立无援的时候,更是恨过你。我恨你在仙界过好日子,连我要死了都不知道。但是……”
易旬话锋一转,眼里有几分释然的笑意。“但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这数十年来,我以无极阁杀手的身份闯荡人间,看得多了,早已不在意了。归根结底,你不过是离开了我,选择了自己想要追寻的仙道罢了,我凭什么怨恨你?”
易旬的意思,杨意是明白的。
杨意刚离开那会儿,易旬虽然怨恨他,但其实心里还在帮他找理由。——杨意的离开,一定是被逼无奈的。他毕竟是掌门首徒,肩负大任,不得不如此。
易旬牵挂了杨意五十年,为他找理由找了五十年,但当他自己遭受极刑、即将被处死,还是没能等到杨意,那个时候,易旬人没死,心却真正死了。
事已至此,杨意离开的真正理由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离开了、就是离开了。易旬再也指望不上他、见不到他了。一个不可能回头的人,再去恨他做什么呢?
无爱无恨,无牵无挂,才是彻彻底底的遗忘,彻彻底底的两不相干。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一些海棠花瓣和些许尘土落到桌上。
杨意拾起衣袖,也不在意,径自用袖袍将尘土拂去。
易旬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心底有些发涩,但他还是开口,道:“好了,过去谈清楚了。我们谈谈现在。诶,你一个仙,跑到我们这儿来插手人间事,你们仙界不管你啊?”
杨意只道:“不过区区一个地仙,没什么人管。”
易旬挑眉:“好。那我问你,你肯不肯将孟梁交给我,不再插手此事?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无极阁未来如何,我有没有后路,不要你管。你不需要操心这么多。反倒是你,时局复杂,你难道不怕自己无法全身而退?”
杨意望着易旬,认真地说道:“我既已介入此事,就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好。”易旬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有些沉,“那我必须告诉你,你若执意要插手,即使初衷是为了我,但你毕竟是青穹的人,卷入多方的权谋较量,你势必要做出权衡。而我的立场,只属于无极阁。”
话到末了,易旬声音一沉,盯着杨意的双目,道:“万一你我为敌,我不会手软。”
杨意回看易旬,看得很仔细,仿佛想将他此刻的一眉一眼都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杨意答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会到那一步。你信我。”
“好。从今以后,后路怎么走,我们且走且看。但前尘往事已了,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易旬说到这里笑了,做了个“请”的手势。“关于从前,我最后再对你道声感谢。你救了我的性命,为我传道受业解惑、养育成人,真要算起来,你对我只有恩,没有过。师兄,面前这杯酒,算我敬你的。你喝完这杯酒,我送你离开。”
听见这声久违的“师兄”,杨意端起酒杯的手几乎一颤。
终究,他举杯喝下这杯酒。
他仰头的时候,下颌线勾出绝美的弧度,那上下滑动的喉结,白皙泛红的脖颈,看得易旬心尖一颤,赶紧避开视线,不敢多瞧。
这一晚,易旬亲自送杨意去到无极阁入口。
他带着杨意一路飞至云海,解开机关秘术,最后站在九台索桥中的某一座,目睹他离开。
杨意负手,纵身而上,往群山之巅飞去。
青衫滑入夜云,消失了踪迹,让易旬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