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2 / 2)
南安在门口换了拖鞋,径直走进客厅,随手从果盘里拿出一个苹果,靠着沙发咬了一大口,甜得舌头都麻了。
餐厅就在客厅旁边,中间只摆了一个陈列架做隔断,阮北宁顾不得整理别的东西,先把带来的几个相框摆到了架子上。
最中间的那张照片是南安和桑娆不久前拍的,两个人都穿着高中的夏季校服,白衫蓝裙,乌发明眸,一个神采飞扬,一个恬静淡然,嘴角上扬的弧度却十分相似。
阮北宁轻轻擦拭相框,调整好角度,隔着架子看见对面的南安正在吃苹果,立刻出声制止:“先别吃了,这些都没洗。”
南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关系啦,吃都吃了。”
“万一肚子疼怎么办?”阮北宁一把从她手里抽出苹果,又端起茶几上的果盘,脚步轻快地走进餐厅隔壁的厨房。
南安抿了抿嘴唇,坐到新沙发上,那种柔软厚实的陌生触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朝身后的楼梯喊了一声桑娆,试图驱散这种莫名的不安。
话音未落,二楼的走廊上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桑娆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尤为洪亮:“好棒啊好棒啊!你们的房间都超大,床也好软!还有衣柜和书桌呢,你以后再也不用去饭桌上写作业了!”
南安“哦”了一声,捏着遥控器按了一圈,找到一个正要播放那部最近很火的偶像剧的频道,朝桑娆勾勾手指:“快下来,要唱你喜欢的歌了。”
桑娆趿着拖鞋噔噔噔跑下楼,一屁股坐到南安大腿上,张牙舞爪地跟着片头曲一起唱:“九十九次我爱他,少了头发会分叉!”
南安被她的鬼哭狼嚎逗笑了,挣扎着把她从身上推下去,又被她牛皮糖似的缠着,两个女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这时,阮北宁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里出来:“来不及吃饭了,先吃点水果垫垫吧。”他从果盘里挑了一个带着水珠的鸭梨递给桑娆,“你最近不是有点上火吗?吃这个吧。”
桑娆笑眯眯地点头,接过梨子咔嚓咔嚓啃了两口,口齿不清地问:“等过几天天气好了,我们要不要到院子里打羽毛球?”
“好啊。”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和朦胧的雨帘,阮北宁望着院子里的两棵大树,从眼底溢出淡淡的暖意,“到时候我煮绿豆汤给你们喝。”
傍晚时分,外面的雨声终于渐渐小了下来,搬来的东西也都整理得差不多了,阮北宁匆匆忙忙炒了几个拿手菜,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了在新家的第一顿饭。
桑娆跟家里打过电话就赖着不肯走了,临睡前厚着脸皮钻进南安被子里,手脚并用,八爪鱼一样把她缠得紧紧的:“我想你了嘛,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睡了,上一次还是你表姨通宵打麻将我才能去陪你,而且一大早就要溜走,我都没睡好。”
“那你老实点,不许跟我抢被子,也不许踢我。”南安力气没她大,挣不开那双铁钳一样的手,只能乖乖让出自己新床一半的使用权。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两个女孩肩并肩平躺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睡前的悄悄话。
桑娆兴奋得睡不着,用下巴轻轻蹭着南安的肩膀,嘿嘿傻笑:“阮南安同学,你现在是有自己的房子的人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我以后岂不是……”
“你休想在这里白吃白住。”南安斜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打断。
“小气鬼!”桑娆马上变了脸,在被子里轻轻蹬了她一脚,“我要是离家出走了来你这里避一避都不行吗?”
南安累了一天,紧绷的神经直到此刻才彻底松弛下来,实在没精力跟她闹,翻了个身背对她,声音低低的:“好吧,不过你要帮忙打扫卫生哦……”
床头亮着从表姨家带来的一盏暖黄色小灯,是阮北宁几年前用参加奥数比赛的奖金买的,因为刚换过一次灯泡,此刻散发出来的光比平时要亮一些。
南安怕黑,在表姨家的时候怕被骂败家,不敢开着大灯睡觉,全靠这盏小小的台灯,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安的夜晚。
如今有了自己的家,只要她高兴,睡觉时把整个房子里的灯全打开都可以,可她依然眷恋着这一抹曾经的暖色。
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搭在外面的手被人轻轻拉进了被子里,南安蹭蹭枕头,眉间的愁绪一点点舒展开来,毫无防备地仰着脸沉沉睡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偶尔有水滴从窗外的树叶上落下,跌进地面的水洼里,声音也极轻,除了时不时被桑娆的大腿压醒,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不安。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只维持了不到六个小时,就被一位不速之客给打破了。
清晨的阳光悄悄爬上窗棂,窗外有几只早起的小鸟在树枝间扑棱着翅膀,发出清脆的“啾啾”声,房间里的南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面,立刻连拖带拽的从桑娆怀里夺过一个被角,一点一点往自己身上卷。
好不容易卷了一半的被子,她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睡,却被楼下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睡意全无。
这个时间,阮北宁应该按照从前的习惯出门晨跑去了,南安咬咬牙,一把拽起桑娆,两个人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石头剪刀布,一局定胜负。
南安自小运气就极差,这种小游戏几乎从来没赢过桑娆,这次的结果也毫无意外,她自认倒霉,只能在桑娆幸灾乐祸的口哨声里爬出被窝去开门。
沿着楼梯往下走,听着越来越急促的敲门声,南安只觉得头痛欲裂,眉毛紧紧皱在一起,用力拧开大门,语气很凶很不耐烦:“谁啊?”
斜倚在门边的萧倦挑挑眉毛,门一开,立刻晃了晃手里温热的豆浆油条,笑得见牙不见眼:“早啊。”
南安扶着门框哼哧哼哧喘粗气,咬牙切齿地问:“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七点半啊,不早了。”萧倦对她的起床气早就免疫了,依旧咧嘴笑着,把手里的食物往前推了推,“喏,第一次来,给你们带了早餐,别说哥哥不疼你啊。”
南安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接过东西,弯腰从鞋柜里给他找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我去刷牙,桑娆还没起,你自己到处看看吧,声音小一点。”
萧倦眨眨眼睛表示明白了,等南安一进卫生间,他就兔子似的往楼上窜,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吼:“桑娆桑娆!你在哪呢?起床啦!我带了手柄,陪我来两局!”
暑假眼看着就要结束,高中学业重,桑娆生怕以后没的玩,匆匆起床洗漱,胡乱往嘴里塞了一根油条就跟着萧倦到客厅打游戏。
这两个活宝完全没有一点做客人的自觉,嘻嘻哈哈的霸占了客厅的电视机,把手柄按得噼啪响,南安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被萧倦笑起来那一口大白牙晃得眼花,索性给他们切了一盘水果,自己上楼去补觉,一沾枕头就又睡着了。
萧倦是那位厉害表姨的儿子,跟阮北宁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算起来,南安应该叫他表哥。
这个不着调的表哥一点也没继承他母亲的彪悍作风,反而跟桑娆很像,大咧咧的,有一种让南安觉得特别安全的,阳光般灿烂又温暖的特质。
那些寄人篱下的昏暗的岁月里,萧倦就像一个自带光芒的救世主,无数次向南安和阮北宁伸出援手,明里暗里都尽最大的努力去照拂这对兄妹,让他们不至于完全孤立无援。
南安小时候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看到郭靖那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倦,当然,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萧大侠最近的一次拔刀相助,发生在南安和阮北宁搬出来的前一晚。
当时正在吃晚饭,南安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了碗筷,对面的表姨冷哼一声,正要说点什么,一直埋头吃饭的萧倦突然发问了:“妈,北宁他们要搬出去了,小姨寄来的钱你也该还给他们了吧?”
被亲儿子杀了个措手不及,久经风雨的表姨夹菜的手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瞥了阮北宁一眼,语气不疾不徐:“小孩子家胡说些什么,快吃饭。”
南安和阮北宁对视一眼,这些年母亲寄过来的钱没有一笔是直接交到他们手里的,萧倦这么一说,估计是知道他妈暗地里扣下了不少。
阮北宁一向敦厚,赶紧用眼神暗示南安别计较,反正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临走前实在没必要起什么争端。
南安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一顿饭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结束了,表姨心里窝着火,临睡前揪着萧倦好一顿骂,之后母子俩又关着房门吵了几句,萧倦摔门出去了,第二天南安和阮北宁搬家的时候都没回来。
其实,在南安眼里,萧倦跟傻乎乎的郭大侠还是有些微区别的。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确切的说,是特别早熟。
阮北宁也早熟,但那种早熟是被生生逼出来的,而且仅限于为人处事,不得罪人,也尽量不麻烦别人。
萧倦就不一样了。
他天生的,在感情方面特别早熟。
十六七岁的年纪,南安和桑娆的身材还停留在穿上衣服就男女不分的阶段,阮北宁跟其他女生多说两句话还要脸红半天的时候,萧倦就已经遇到了那个让他险些赔上一生的人。
对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还有一个非常秀气好听的名字——苏韵。
萧倦对这个女孩的态度之虔诚,意志之坚定,简直比西藏那些跋山涉水磕长头的佛教徒还不遑多让,这份虔诚和坚定,给日后以写爱情小说谋生的南安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素材。
这两个人的相遇,用萧倦的话来说是命中注定,用南安的话来说就是孽缘,用桑娆的话来说就像她看过的那些小说一样狗血恶俗,用阮北宁的话来说……尚未开窍的阮北宁无话可说。
这次引起超高讨论度的初遇,发生在暑假之后的军训。
南安和桑娆是新生,按照规定要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偏偏那段时间太阳特别毒,中暑的人不在少数,阮北宁和萧倦比她们高一届,每天一下课就蹲守在操场边,生怕两个女孩晒出什么好歹来。
那天下午的训练项目是踢正步,阮北宁一放学就抱着两瓶水坐在方阵后面等着,桑娆偷偷朝后面瞥了一眼,一边踢腿一边小声跟旁边的南安咬耳朵:“萧倦呢?这小子也太不讲义气了吧,这才几天啊,就不管我们死活了?”
南安被晒得眼冒金星,额头上的汗不要钱似的哗哗往下淌,蛰得眼眶刺痛,她又不敢抬手去擦,只好努力睁大眼睛往远处看,正好看见萧倦抱着一个大纸箱往这边走。
“教官好,教官辛苦了,天气太热,教务处怕学弟学妹们中暑,让我送点霍香正气水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怀里的纸箱,刚一直起腰,离他最近的那一排里,一个女生突然直挺挺地倒在他面前,吓了他一大跳。
教官赶紧冲过去查看,萧倦眼疾手快地扶起地上的人,不小心把对方的帽子勾了下来,从南安这个角度看过去,很清楚地看见漆黑的长发中间那张苍白如纸却异常清丽的面庞,像极了一朵沾着晨露的栀子花。
人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桑娆嗤嗤偷笑,用胳膊肘去捅南安:“你看你看,萧倦那是什么表情啊,他第一次见人晕倒啊?”
南安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萧倦低头环抱着那个突然晕倒的女生,目光凝在对方脸上的那一瞬间,少年初见棱角的五官突然奇异地柔和下来,绵软得就像融化在阳光下的冰淇淋。
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彼时的南安被太阳晒得整个人都在冒热气,懒得细想,也没有接桑娆的话。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这个叫苏韵的女生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一个冬季的夜晚,萧倦喝醉了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南安蹲在一边,听见他流着泪说出的呓语,突然就想起这天下午他抱着苏韵在烈日下狂奔的样子。
那时她才明白,多年前萧倦这个呆滞到让桑娆嗤之以鼻的表情,一生之中,大概只能对一个人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