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二)(2 / 2)
“哦。”我似懂非懂地端起杯子喝了口酒。
“你呢?当初怎么想到来这里的?”他问道。
“高考考差了,就随便选一个学校,然后就来了。”现在想起来,似乎这些东西也是顺理成章的。
“怎么想到读中药专业?”
“那时候刚好看了湖南台播的《大长今》。”
“那也应该是中医,怎么会选中药?”厚朴很喜欢对一件东西刨根问底,但这和他对这件事情是否感兴趣无关,更像是出于一种对对话负责的态度。
“因为中药只要读四年,而中医要读五年,那时想的是尽早毕业,离开学校。”我答道。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读呢?”
“我当时也这么想,但是如果不读,那时能出来干嘛?”
“说的也是,不过,你可以选择去当兵。”他往杯子里又倒了点酒。
“当兵?”我问。
“对啊,当兵。”
“你喜欢当兵?”
他摇了摇头。他也不懂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会选择去当兵。缺乏爱国的热情,同时又对前程一片茫然,也不想在兵营中通过立功来开拓仕途,这时候选择当兵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能是出于锻炼身体的想法了。或者是逃避各种能使自己深陷堕落中的可能,而选择的一种约束自己的做法。但本质上来说,那种做法,也许本身就是一种堕落行为。时间是他们唯一的假想敌。
“你喜欢这里吗?”他问我。
“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这里像监狱一样,整个城市建得就像监狱一样,学校也像监狱一样。”
“我觉得很压抑,尤其是在学校里,感觉时间都可以发霉。”
厚朴觉得这个说法好笑,他举起杯子说干杯,为英雄的所见略同。
“你和你爸的关系怎样?”他慎重地问道。
我想了想,答道:“就是一般的父子关系,没什么特别的,不多也不少。”
他把杯中的酒喝光,重复着我的话“不多也不少”,笑了,接着他讲起了他家里的事。
他出生于中药世家,从他曾祖父那一代就开始从事中药这一行业,但是流传下来的一直只是个招牌,直到他爸爸这一代,才算搞出个药材公司来。事业上的成功最终是以家庭为代价的,由于男人太忙于生意,女人,也就是厚朴的妈妈在他还来不及对她保留印象的时候选择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
“从那时起,我总是被寄养在亲戚家,他一年难得一两次回来看一下我。时间长了,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后来甚至陌生到不敢叫他。等到我差不多可以自理生活的时候,他把我带在身边,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那种感觉就像……”他停了下来,看着玻璃杯中的红酒,仿佛那里装满了他的过去。
“就像什么?”
“说不清楚。”
“就像候鸟一样吗?过迁徙的生活。”
“那倒不是,你想得有点过于浪漫了。给我感觉,那是种不像是生活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他出差时带在身边的行李中的任意一样东西,而且并不是属于必需品的那一类,之所以带在身边,不是需要,只是出于责任。”
“我一直不清楚什么才算是那种父子间的情感。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设想我爸死掉了,我一点都不难过,只不过是觉得迟早有一天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是这种想法不是源于超脱的佛家思想,而是我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可是我又不恨他,我只是,只是有点怕他,你说这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现在还不懂吧。”我想起了海岛,海岛上的小旅馆,小旅馆柜台后面的爸妈。他们以一种近乎发明家的探索精神酿造各种酒,不大的房子却有一个存酒的地下室,墙壁挂的货架上除了香烟之外就是各式各样他们发明的酒。我对他们也没有明确到非说不可的爱。
“觉得我绝情吗?”
“有点。”
“从跟在他身边之后,我从没有在一个地方固定地呆上一年。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念过的学校很多,我脑子里一直有个印象,总觉得一年四季都在转学,所以很少有朋友,和刚认识的同学有的还没打招呼,过几天就已经分别了。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重复做的事情。”
“正是这样,所以才听广播?”我问。
他点了点头,笑了。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把书念完。但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从那时到现在。”
“没交过女朋友,也没谈过恋爱?”我问。
他点了点头,接着略带伤感地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我又怎么知道她是男是女。”他呵呵地憨笑起来。
我想,就算他没遇到过喜欢的人,他从心底一开始也是认定自己喜欢的是女人,而不是像我这样。
他反问我:“你呢,谈过恋爱吗?”
我想起曾经日记中的那个主角,今晚,他在奶茶店躲雨的檐下,侧着身,把一只手搭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雨,时而又转过来看我……
我摇了摇头。
厚朴举起杯来,示意我一同举杯,“来,为庆祝两个从没有恋爱过的老处男相遇了,干杯!”我配合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你是不是已经醉了?”我问。
他把头靠在窗台的墙壁上,闭着眼,用手捏着近眉心的鼻梁骨,说:“没,只不过是头有点晕。”
“要不要上床睡觉了?”
“你要睡了吗?”他问。
“随便。”
“那就再听一会儿广播吧。”
这时广播里,一个男歌手在唱着一首很老的英文歌,《Streets of London》。
酒大概已经喝光,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上床睡觉,只记得雨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