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我接过碗，坐立不安地说：“彗大妈 ，你——”

“快吃吧，历思！”

我坐下来，实在是很饿了。此时，碗里这稀稀的青稞面糊糊，碟子里这撒了点儿盐的苦苦菜，犹如山珍海味一般香甜可口，吃下去热乎乎的。我旁若无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碗，忽然想到彗大妈和玉锁儿还没吃，就赶紧从挎包里拿出几个苹果和饼干，塞进玉锁儿手里。

“彗大妈，我在茅屋里看到大耳瓜了，哦——就是迁三爷。他咋成那样了？”

“唉！真是——”彗大妈含含糊糊说了一句，突然发起愣来。

“彗大妈，那我走啦！”

“啥，历思？饱啦？”

“嗯——”我忐忑不安，胡乱应了一声。

玉锁儿吃了几口饼干、苹果后，瘦小的脸蛋上泛出一抹潮红，静静坐在炕上舔嘴。

一会儿，她又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团转着、团转着，两只又大又俏的眼睛扑闪扑闪不停地眨动。

彗大妈愣愣地瞅着玉锁儿，一丝难以捕捉的微笑从眼里闪现出来。

“我的玉锁儿，我的乖乖，我的宝宝……”她用一种十分甜美的曲调轻轻地吟唱起来。

“啊——妈妈，我饱饱啦！”玉锁儿爬到她的身边，娇声叫：“妈妈，我想玩扯锯拉锯哩。”

“好呀！”彗大妈深呼了一口气，“来呀，宝宝——”她拉起玉锁儿的两只手，话语里充满着无法抑制的兴奋。

然后，她坐在炕上，和女儿手拉着手，脚抵着脚，轻轻唱起来：

“拉锯——扯锯——

扯到哪里了

扯到外爷门上了

外爷说的进去哩

舅舅说的不进去

狗狗汪汪叫着哩

奶奶哈哈笑着哩——

……

拉锯——扯锯——

长大铲草喂马马

马马喂得胖胖的

驮上三斗五——升

给给外爷的黄——狗

驮上三斗六——升

给给外爷的黑——狗……”

悠悠的曲调中，她们一直摇啊，唱啊。

日影西斜，浑浊苍黄。

慢慢地，玉锁儿睡着了。

我的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急躁。

“彗大妈，我想走——”

“历思，你爹他，真不在城里？”

“我还以为回来了……”

“那你为啥要回来呀！”

“彗大妈——怎么了？”

“唉——你没看见？乡里人都快饿死啦。历思，你真傻啊！你没听说乡里在挨饿？没吃没喝，都几个月了……”

“那粮食呢？不是说大丰收了吗？”

“我们哪里知道！”

“究竟怎么了？”

“报应呵！唉——，糟蹋粮食就得遭报应呀！”

“彗大妈，你细细往清楚里说。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啦！”

“我咋能说清楚呀？”彗大妈发出一声悠幽的叹息。垂着头，默默地象是在思索。过了好长时间，她又长叹一声，“历思，我亲眼看见，娃娃们用白面馒头擦屁股哩！那时，我就知道要遭报应呵！去年冬里，人都睡熟了，大黄狗叫死叫活的挨庄子刨街门。大家出来一看，才看到扫帚星正过河哩！庄子上的人都说大黄狗是条神狗。天狗下凡，给人报信来了……

“说起来，话就长了。去年，真是风调雨顺。你说怪不怪，大年初一到初七，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大雪，听说有的地方，雪把门都封住了。过了年后，又是一个节气一场透雨，麦子长得就像苞谷大，真是大丰收呵。有人还说左新的一块地里，麦子打了五千斤……

“再往前，有一次你爹回来说，沿沙窝的十几个庄子，官路、西沟、上杰，还有左新、裕民、拐湾……要合并。后来，又在官路、拐湾办起了食堂。家里不叫做饭。锅呀，壶呀，勺子呀，还有门上的钌铞呀，锁子呀，反正除了农具，凡是铁做的东西，全献上去了——想在家里做饭，也没有家什啦。白日黑夜，家家都敞着大门，从来没有人进来偷东西。爷们都调到红崖山修水库去了，屋里就剩下些老人、娃娃、婆姨。天天五更起来劳动，日头一出就到食堂吃饭去。顿顿是白面馒头，炒四个菜，还打一个汤。大路上，到处是成群结队到食堂吃饭去的人。再后来，我也跟男人们去炼钢，一直炼了五个月……”

“你说可笑不可笑，来回走二十里路，就为吃一顿饭。回来就劳动，劳动完又来回走二十里路去吃饭。来来回回就得六、七个钟头。后来，食堂又开了早餐，三更天就得起来吃饭去。那时候呀，人累的不行，可心里特别有劲，大家全高高兴兴、洒洒脱脱……”说到这里，彗大妈眼里蓦地闪出一片亮光。

“今年春上，本来天爷也是风调雨顺的。可谁知道！本来种了几百亩麦子，指望着捱到端午，总能把饥荒挺过去。可你去看一看吧，哪里长出了麦子！下到地里的籽种，惊蜇刚过，还没发芽，就全叫人刨出来吃掉了……”

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彗大妈一直对我说了一个多小时。她的话语里流露出来的悲闷和郁苦，久久地堵在我胸口，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