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苦(2 / 2)
“这女子……是最后一种。也就是常人说的私奔。”她的语气依然无风无浪。冥府执掌几千年,这故事也是看得多了,若非离得近,早无半点感慨可言。“世人言爱,如跗骨蛆虫,若干柴烈火。炽热之中,这爱别离自然无可忍受。为消这爱别离,死苦又算什么?一夜红烛,以身相殉,福命俱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就是最后结果了。”
“只是……这故事还没完。”
连轻声哼哼,似在听又似乎睡迷了。她原本巴不得这小子快睡,现在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经不住感叹了一声。“唉,你要和平时似的,多和我说几句也好。这故事太寂寞了。一个人讲着也累。只是……”她银牙一咬,收了声,仿佛在嘲笑当局者的自己——若是在平日,是万万不敢讲的吧。这孩子七窍玲珑心思活络,要是仔细一想,就要出大事了。
她兀自笑了。
“我们来说说那个贵人吧。”她讲,在连身上拍了拍,听着他变得均匀的呼吸声不由又笑了,她取了一方帕子,给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连头一转,含糊的再念到了点什么,好像是“姑姑讲故事。”
“嗯,我们继续讲。”她说。
“这男人呢,是天底下第一幸运之人,也是天底下第一不幸之人。说他幸运,是他连生苦都不曾体会,生得美如冠玉,自小锦衣玉食,呼风唤雨,凡人所求种种,手到擒来。说他不幸呢……是因为他得的太快了,根本无从体会所得之物原有的价值。无从体察何来珍惜?到手的玩物一件一件,喜悦不增长,到最后已是穷极无聊了。”
“神祇的生命漫长,假若不出大事,不存在衰亡的可能。多少神耗不过这无聊岁月自行了断的?他虽不至此,但实际也早觉不耐。”
“你爹也……”她幽幽说,笑了,轻轻摸着连的脸。
“这男人难道真的喜欢那女子吗?才没那回事。他纯粹因为没事找事,只是察觉到女人会给他带来乐趣……”她冷笑着,脸上挂起了一抹明显的嘲讽,甚至有几分落井下石的快意。“千百年来,他几时缺过女人,多少人投怀送抱的?一个普通女子居然敢拒绝他,为了一个病得快死的凡人和他讨价还价——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她垂下眼,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了。
“我说小连啊,你要记住一件就好。玩火必烧身,烧身必不治,无论是一时上头还是有意为之。因果不论身份,该来的总归要来。这只因无聊便夺人所爱的家伙,原本仅仅想折辱女人,想看她终究也被他所赐予的一切攻陷的样子,结果不可避免的也生生栽进局里了。待他回神时一切晚矣——”
“他坐拥世间万物,却唯独关不住一只小小鸟儿。”
她紧紧盯着连看,似想从他脸上看出夕帷的影子来。
“天上地下,黄泉碧落,这女人不复在了,饶他想尽了办法也没法把这散入天地的魂魄再拼起来。他也终于体察到世上原来也有一样东西是他得不到的。这世上的女人为他,多贪的是他身份地位荣华恩宠,从没一个真心待他的。将他余生都困住的这名女子,却将他所求的这一片心意送了他人,你说这可笑不可笑?连,你是不知道你爹他——”
她戛然停住,知道自己一时说顺了嘴,低头向连看去,望见这孩子气息匀称,晓得他是真的睡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细细打量着连的睡颜,虽不到总角之年,但轮廓已经像极了知微,眼睛一闭,更是与知微年少时无一处不似。明池竟能做到和这孩子朝夕相对……
大概心如针扎吧——这孩子可是占了夕帷的轮回而生到世上的,胎狱刚出便将母亲打得神魂俱灭,生苦做了明池的业报。这不善之报又看似绵绵无绝期,从他开口一声爹算起,竟也到了这时候。也不知他年幼时每每搂着明池睡下,明池其实又有多恨呢。
也是怨不得别人。她的思绪慢慢飘远,盯着东方看去,那方向有明池的居所——他必然去仙岛求药,尚未归来。若是以平常心相待,倒是能破怨憎会。她又想着——但是我守你一千余年,你明池怎么想我会不知道?虽然爱他至深也恨他至甚罢了。
“一千年,也是挺久了呢。”她不自觉地说出了声,掩口而笑,却莫名一腔悲怨从心头升起。原本打算与你龙神做一桩买卖,也中了邪陷在局中,色身虽不灭却念念老去……这冥城中人人都是命盘天理一环,还都笑不得他人了。
她又注视起连来。连已睡熟,早不知她心里怎一番翻江倒海。她又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颈项,确认热退了,长长吁了一口气。
“连啊,”她慢慢的说,对着他的耳际轻柔地发问道。
“你说,这故事里谁最苦呢。”
这必然是收不到答案的。她暗暗发笑,又轻抚过这孩子的面颊,拉下帷帐准备离开了。连仿佛听到了动静,蜷起腿翻了个身,懒懒哼了几句,却不防一句梦话脱口而出。
“爹爹……”
她愣在原地。
连咂咂嘴,又往里面缩了缩,恰巧腾出一个空档来。她知道这孩子和明池亲近,最近十天有**闹着要睡在一块,想来是梦见了在向父亲撒娇。
她不可抑止的哈哈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