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无净（2 / 2）
“你从来没和父亲提过。”
“当然，”疏影轻声答，稍稍垂下眼。“我是个丫头，不可能去干涉主人的事。太子爷想必早是知道夫人的小九九，但也不点破，我又何必去讨个没趣。想起来，太子让我去侍奉夫人，必然是我从来不多事，做事又细致吧。我只说他让我说的、或是大家都周知的事情，平日里帮他仔细照顾好夫人的起居。其他的也是做不得的。呵——怎么说呢。我们冥城出身的人，可能看什么都很虚浮吧。如果不是察觉到这难忍的虚浮，我又怎么会跑去求太子收留的？”
“我以为是他挑中你的。”连讲。女人的眉眼在昏暗中依然娟秀动人。
“您父亲很少主动去追求女子。我又不是夫人——”她叹道，顾影自怜似的，松开了连的袖子。“罢了，人都去了。”她摇了摇头。“太子和府里的人都说过，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哪儿自在随我们。我当时见他失了夫人异常难过，怕他见着我的脸再想起夫人更要伤心，就央阎罗姬收留我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没有再见着太子，却见到了小太子您。也是很有缘分的一件事呐。”
“你应该和明池说一声的。”连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反正今天才第一天，随我回去说也不碍事吧。”
“不，”她摇了摇头，“见到了太子再想抽身，我怕是忽然没有决心了。”她再度微笑起来，脸颊一红，娇俏确如雪中红梅。“我不知道在冥城里腐朽了多少年，腐朽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程度。然后我看到了他，一路追着他直到内城的门口。太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他就回过头，对着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跟着他进去——在那时刻，我仿佛冻死的灵魂也慢慢苏生了。在最开始我确实是不理解夫人的。这样的太子为什么要拒绝呢——她根本就没有被埋在这被白色丧灯覆盖的城池里，根本不体会我见到一缕阳光的心情。”
“但是，后来我终于想到了。我只是看到了一缕阳光，夫人在人间应该有着整个春日吧。她倾倒于春天和我欣赏阳光有什么关系呢。”
连想起双亲的事情。疏影猜对了。在母亲眼里，父亲是不可替换的存在，是一场相依为命的苦寒过后明媚春光。恩情和爱情天差地别，母亲似乎分得清楚得很。她柔弱，可是又坚韧着。
他未语。
“可是我依然觉得哪里很可惜……太子是非常傲气的人，有什么话宁愿闷一肚子气决计不会说出来。而夫人又内敛，从来不乐意多麻烦太子一分。您说，这两个人从白日干坐到黑夜，能有几分意思。”她继续说，依然带着一种惋惜似的微笑着。
“我有一段时间曾经在想，夫人是希望有个孩子的。她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喜欢花草鸟雀也喜欢孩子。也许这样能拴住夫人的心呢？但是我到底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太子，毕竟这不是我该管的。”她又说。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连问道。
“因为我发觉了，您能给太子带来快乐，而且已经带来了很多。还在阎罗姬那里我也听说了一些。”她轻声说。“太子因为某些原因并不想要子嗣。但不代表他不喜欢。明明知道有挽回的余地，我现在才发觉，或许少管了这份所谓不该管的事。我并不嫉妒夫人得到了太子的垂青，我只觉得失去了夫人的明池太子甚至有些可怜，我可以为他多做些……如果夫人不过世的话——”
“那明池的故事里或许便没有我了。”连说得倒分外平静。他打断了惊觉自己失言正准备再补救什么的女人的话。“你的想法并没有错。然而所有的都只是‘或许’而已。人的心究竟在想什么，谁会知道？你要为此自责，甚至于觉得在这呆得了无生趣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反正马上要忘记的，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也无妨。明池——他注定是无嗣的。或许母亲真的会放弃了我的亲生父亲选择了他，未必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他更不想再体验一回亲子离别。我之所以还能在这里，正是因为我的确不是他的儿子。纵然他以为是，实际也不会是。这才是天之道理。”
“明池做错的事，只能怪在自己的头上。你仰慕着他，却并不必须替他咽下一杯苦酒。”他静静地叙述着，然后他加重了语气。“尤其是——你居然觉得他可怜。”
“他不需要怜悯。他是龙，他不需要施舍而来的感情，无论是谁。”连有些严厉地对她说。
她怔怔的。
“……不。”她拼命摇了摇头，这一次她眼里隐隐有了泪水。她用手绢轻柔地按了按，再笑，却显得有些凄然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敢……我总觉得自己还未报答够。他命我去伺候夫人起居时，大概是在所有人中信任着我的吧，我却并未帮上他的忙。我做的不够，我……”
“帮得上又怎样，帮不上又如何呢。”连道。他看了眼前面的灯火，领队的童子走得远了些，后头雾气重了，她再慢几步可能就要失去今天通向转世的资格。于是他拾起她的手，继续快步领着她跟上轮回司的队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
“你看，你已经有了一颗凡心。比最开始你告诉我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你强上了多倍。”连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是你应得的东西。我的父王明池让你找到了一丝光彩，而母亲则给了你回到上面的念想。这就够了。你应该想，你已经为他们做了足够多，才得到了这颗心。他们做了他们的决定，不需要你的同情或感想。你马上要成为凡人。何必再计较神明的爱情。”
疏影欲言又止。她似乎在一时间找不到话语来描述自己的心情。
“可是，我真的被赏赐了吗？”过了许久，她终于难以置信地细声询问道。
“对。”连回答干净利落。“无功无过，无垢无净，非生非灭。这是曾经的你。”他继续引着她往前，已经越过了末尾的几个，行到了队伍中间。“我一直在想冥城的作用是什么，仿佛原本的主人并不打算建造这儿的。这不是个好地方。现在你又重新有了七情六欲。这不是奖励是什么呢？你既然到了最后碰到我，吐露了你一番心思，更说明是天地的意思，要让你把这里的前缘忘断。过往的事情埋进坟墓中就好。不需要再记起。”
他停顿了，庄重地直视着疏影。“我会帮你把感谢和告别带给明池。”他说，给她指了指前方的路。轮回司的轮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他又回望了来时的方向。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走出多远，还要再徒步折回去。而跟她一聊，再想来时，自己像个守墓人，居然顺着它的道路多走了好几遭。
“我要走了。”连说，想着回程的路途焦躁感又回来了。“你会在凡世找到你期望的东西的。看看春秋景观也是好的。”
疏影最后一次看着他，点了点头。
连于是利落地抬起手和女人话别。他转身朝自己的目的地加速跑去了。疏影说的对，再晚些明池会喝酒。而他现在真有一肚子话想跟明池说，绝对等不到明天他酒醒——关于青溪的事，关于疏影的事，更关于明池的事：
——能陪伴你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