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落金瓯(2 / 2)
“嘿。你这话就说得难听了明池。”煊华抢白。“你一来没把他养成祸患,这是你亲口说的。二来我原本也没这个意思。今天碰巧看姝晶这么闹,我才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前呢,我也听说了。你领着他找合适的人家。既然如此,我家为何就不合适了?而且——”他加重了语气,瞪着明池。“那天选之魂真的醒过来,你凭借一己之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岂不是有太大的风险,再加一个的话,胜算是不是……”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天真了。”明池笑了笑。“我清楚你的意思。所谓人在**中,百炼钢能成绕指柔肠。可那家伙毫无情爱的热情——他没有男人的欲望,对女人没有想法。如果——我如果都压制不住他的本性,就凭你那女儿,一场无爱的婚姻,同样也是不行的。”他饮下一杯酒,冲煊华摇了摇杯子。“我是前车之鉴,总困在老泥里。你却不当我后事之师。”
“孩子的事,又不是我们的事。换我说,你是万花丛中花了眼。可他这个年纪,大多是没碰上合适的人。别把话说死了。”煊华给他满上,自己也添了一杯。“跟着你的孩子,一点念头都没有,叫我怎么信?”
“呵。他又不是龙。”明池短促一笑。“俗话讲,知子莫若父。你最好信我,别再纠缠了。连那混小子,明显不喜欢你女儿,喜欢就犯不着逃。你不怕这么逼急了他,反倒把他那颗沉睡的魂给激出来了吗。”
“你要这样讲,我也无话可说了。”煊华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不过你也要体谅我。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早被那群老家伙们盯上了,天天要考虑这帮老混蛋的关系与平衡。实际上,你家确实也是联姻最好的对象,能堵上他们所有人的嘴。”
“你打算做我父亲当年做的同样的事。你也到了这种年纪了啊。”
“人在其位,身不由己嘛。”煊华再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要不是担心三界浩劫,重蹈大战覆辙。我也学父亲登山飞升去了。这个鬼天帝,谁爱当谁当去,根本一块烙红了的铁板凳,烧得屁股疼。”
登山飞升分成两种。一种是魂归自然——仙家之死的一种委婉说法。一种是隐匿圣山,永不出世。煊华多少次动过隐居的心,最后全都作罢。只要他的亲眷还在三界,出于对他们的安危着想,他都没有溜掉的可能。
明池知道他的。龙族在某种程度上需要考量得并不如这个所谓天帝多。四家从来都懒得淌太浑的水。所以明池笑了,略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以后少为这些无聊的理由无礼地找我出来。”明池一边说一边给煊华满上——这次并不是从桌上拿的、他看不入眼的人间的酒。这是他从冥城带出来的,只要一杯,就能灌到煊华说胡话。
“好龙神——你是真准备看我出洋相?”煊华苦恼地说,却又不得不接过了酒杯。
“罚酒三杯,不然我就动手揍你,直到尊夫人亲自下凡接你回去。自己选一个?”明池见他这样,也毫不心软。他倒掉人间的薄酒,为自己同样添了一杯,只咽了一口,微微皱起了眉头。煊华正苦恼地对着自己的酒,瞟他一眼,见状不禁打趣他道:“怎么,自己为自己下了毒?”
“怎么可能。”明池道,还是放下了酒。“我就不陪你喝了。我——最近,也不胜酒力了。”
煊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龙神的外貌和多年前丝毫未变,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他隐隐约约也察觉到了缠绕在明池身上朦胧的病气——是眼睛,没有以前那样有神采。瑞荫前几年旁敲侧击地说过几句,他想起来,忽然觉得背上发凉。“所以——瑞荫说的是真的咯。”他低声问。
“她又估不准时候,哪来什么真假。呵,你们兄妹两个表面上关系并不怎样,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知道了。”明池显然不喜他多嘴多舌,抱怨完,若有所思。“不过我父亲说过,我注定命短。如果确实是要走到头,也无怨无悔了。只是想来有些可笑。我曾以为天人五衰,是专门指你们的末路的。结果即便是我们,也没法给个痛快。”
煊华舔了一口,知道这酒确实辣得很,先放下了,准备谈完了再喝。“所以那孩子知道吗。”他又问明池。明池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我也让瑞荫不要和他透风。”明池坦然地说。“他越长大越不率直了。而且这不是什么好讨论的事。说起来,不到真正末路的那一天,谁说得好是怎样的。”明池又眯着眼睛,朝椅背靠去。“而且,假使我真的要死,也不是呜呼在这么两三天里。权且信我活得能比他长吧。”
“你要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好歹也认识一场了。”煊华讲。他陷入回忆里,他的故友在千年前的战争中飘零,能说上真话的人已经很少。明池算是一个。可是,他接着说的话却理性至极,冷得和千年的坚冰似的。“说一句更难听的,你要死了,可给我添大麻烦——那个小鬼,要是因此没控制住……”
“我自然不会留你来收拾残局的。这点信用我还是有。”明池平静的讲。龙神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杯,饮了一小口,心满意足地弯起一个笑容,用指节蘸了蘸嘴唇。“子不教父之过。亲儿子也好,养子也好。教的不好都该由我来处置,轮不到你们动手。”他傲然地看了煊华一眼。“先前我就跟瑞荫说过了,什么天选之人,什么修罗之子,在我这通通——不作数。我会调教到底。他是戏乐城的世子,你们要是敢动,再打一场的可能性也不低。”
煊华笑了,他认真地注视着明池。他知道明池的威胁绝非虚言。“明池啊,我一直很好奇。如果你觉得自己亏欠了夕姬。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连这小子名义上是你的儿子不假,但他内在的那个东西可能是什么,你也是清楚的。戏乐城要真治不住他,我肯定是要插手的。我说过,只要在这个位置上,甭管情不情愿,我都会做到最好。”
“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明池冷笑了起来。“可是你说亏欠,这点我觉得太好笑了。我问你,仅仅是亏欠,你就能心平气和地对着一个长得和你愤怒的对象一模一样的人整整十八年?你有这么好的脾气?呵,就算你有吧,我可没有。煊华,你要搞清楚,如果仅仅是负罪,仅仅是觉得自己不该搅局,我让他活着就可以了。”
“我现在贴上的是我的性命。”明池站起了身,向煊华贴近了,居高临下地对着天帝讲,眼里的病气化成了火焰,支撑着他给出了答案。他声音不高,冷淡的,却有着着了魔一般的力度,仿佛潮汐到来前平静的波涛。
“因为他是连,只是连。跟在我身边一步一步地长起来,坐在我的肩膀上喊着‘爹爹我要吃糖’的小孩子。既不是景知微,更不是桢夕帷,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和替代品。我投注了所有的热情和心力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只是他。这十八年黄粱梦比什么都要好。”
他忽然露出了悲怆的表情,离煊华远了,微微欠着身,背脊倾颓成一个疲倦的弧度。他静静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水酒,加满了,一饮而尽。“连的事,我只和你谈一次。这是最后了——”
“我可等着他给我收尸呢。”明池如盖棺定论似得,决绝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