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重城(一)(2 / 2)
“情深者孤身,势强者阋墙,慧极者疯癫,而我们……”她又笑了起来,边笑边咳,撑着杖的手抽搐得厉害。“您看,看似最完美的四家,本质上也是缺憾的。天地在赐福时也赠与了毁灭的果。有生无死,有死无生都不可能——乾还允诺过我们的长生无涯,但是崩坏也不是她能止得住的,对不对?”
“乾”这个名字让他心头有一丝悸动。扬浇似乎提过。在什么情况下什么事?他闭上眼睛,沉下心来,试图搜寻关于乾的任何一个细节。然而,慢慢浮上心口的,只剩深重的不满,像是一片泥沼,悄无声息地将他吞没。
女人看着他,用杖在岩石上一敲。银河水毫无预兆地飞溅而起,浇了他一个透湿。“一味沉溺在过去里,您将不是现在的您。此时唤起的那位,和先前的世代并无区别。”她警告道。“您想做的事情,需要保持住自己现在的这颗心,不是吗?天意并不想在此刻唤起您的意志。还不是时候。”
她都知道的。连想。他的神志又清明了起来。他手指一动,生了火,让窜起的龙火驱散彻骨的寒意,也在心底慢慢捞回明池的影子。泥潭退下去了,重新在他身体里蛰伏。“你们都这样说,我却并不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到底是谁,又要做什么?”他开口问。“你现在在这里,是为了给我答案的吗?”
女人掩口咯咯笑着。这个动作似乎在说明,她的年少时光也许离现在并不久远。“我等四家,侍奉着那位大人,侍奉着天地本身,也自然而然顺从于乾姬与您。我等不能干涉您二位的恩仇。我在这里,是因为天意让我在这里等候。您是魂灵辗转于世的坤君,是杀伐与终结的恩赐者。您塑造了幽冥,来赐予众生永恒的安宁。也正因为您是冥城真正的主人,所以这座城才在最恰当的时间将您送到了它的最深处,这里——您每一次轮回前沉睡的地方。这个时间,是明池太子在世间以活人的身份渡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女人的宣告掷地有声。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先想清楚哪件事。他笑了,脑海闪过种种,都是他从小到大与明池抱怨这冥城的事情,少不更事时从王八蛋骂起,越混的话越骂得开心,孰料最后骂到的是自己头上——明池要是知道,那张克制的脸恐怕都要笑到绷不住了吧。现在明池在做什么呢。他是否安歇了,是否真的睡着了?连只清楚,龙的日子不多了。自己在今天确认了这件事,但却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办成,连个方向都不知道。这让他焦躁得很。“你是说,那个我统管的是‘死’咯?”连开口说。“如果我不让明池去死,他能否再活下去?”
她摇了摇头。“您赐予死,而非回避死。您不能延长生,也更不论创造生。”她轻声说。“这是违反规矩的事情。违反规矩的后果谁也无法预料。所以明池太子才害怕您闹出什么。”
他听得非常颓丧,可又不完全死心。“那么。”他又问。“既然如此,你口中的乾姬呢?她是‘生’吗?”
“也不是。”她叹息着,再次开口。“您与姬矛盾的加深,在于姬越权创制了凡人。姬的职责是‘维持’,并没有造物的权限。所以姬,才会永远被禁锢在天地的源头。那位大人是唯有生之权能的人。它切割了阴阳混沌,分化天地。而它最终变成了姬和您。”
连当故事听着她说的这一切。他现在毫无印象,也不敢像刚刚那样胡思乱想。他隐约猜到,此地不同于凡世,如果在此唤起了内在的自己,恐怕它并不乐意乖乖回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他又想,他回溯着女人说过的每句话,能从故事里扣挖出刺激头脑的词语,妄图从里面探析出什么。“如果她是维持的话,假若那个我醒了,和她交涉,让她维持住明池的性命,不也可以吗?”他说,语气忽然变得兴奋起来。“活着的意味本就是维持。我不需要再赐给他新的生命。他就这样,就很好了。”
“是吗?”女人反问道。
“是吧。”他明明也不确定,可还是这样回答了。
“我不知道。这已经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女人坦承地说。“我只能看到天地对于属于肉体凡胎的您的预言,却无权窥视真实的您与姬会做出什么。我们俯视众生,却仰视着您二位。您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罢了罢了。”连阴郁地说。“我现在再追问真正的那个我和乾能做出什么,也是多此一举。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你说的坤君,还不被控制心智。听你们的意思,那个原本的他应该是个不如我这么好说话的家伙,他是否记得住我所想的事还真不好说。”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愁云毫无掩饰。“所以,你在这里等我,天意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天意说得含糊。”她答。“我所看到的是,您一心想要拯救明池太子的性命,甚至忘了您的本心是要做什么。至于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也不能僭越地表达我的想法。天意只是让我在这里等待您,告诉您应该知道的,然后为您指一条通向结果的路。”
她冲着连点了点头。她再挥杖。这杖子柔软下来,弯曲的,像是一条蛇,迅速潜进了河水里。一挂水流顺着她的手势抬高,仿佛凭空生成了个瀑布似的,从上至下流淌着,如一幅展开的画卷。她一指,这银色的画纸上瞬时变出了雕梁画栋。都是他并不曾游玩过的地方。这些楼阁依次变化,最终,正中间,出现了一座皇宫。
“我对您别无所求。”她慢慢说。“终结我们的厄运,还世界最初的安宁也好,还是只从自己的心意出发,别的什么都好。我别无所求。每家都有著作郎,记录着各家的喜怒哀乐,而我们,是天地的著作郎,是从古时代至今传承的见证者而已。天意很看重您的这一世。请您千万珍惜。”
“去帝京吧。”她用干枯嘶哑的嗓音大声昭示道。河水重新落回银河,奔腾不息地朝向未知的尽头。隔着厚重的黑纱,连知道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这双眼睛毫无私人的情愫,只在传达天的旨意。她的寿命还有多久呢?她能否看到最终的结局?
连不知道,他亦被她的目光吸引,牢牢注视着她。女人的影子开始变得稀薄,进而消失不见,就像她毫无先兆地从河岸边出现那样。
“无论祸福,只求一个结果。”
天地之间一片空寂,回荡着她最后的话。水流依旧,静静地照着他的脸。
待续
一切众生常在长狱,有十二重城围之,以三重棘篱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