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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喜(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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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鸟雀啁啾,衣轻尘回过神时已是泪眼婆娑,赶忙抓起衣角拭去。

是了,他记得以前的事了。

他本名衣白雪,出生在南疆的一座破落乡村,家中父母并兄弟姊妹共十一人,家境贫寒,只有一方田地,收成全凭天意。自己同兄长弟弟们为了贴补家用,便整日偷鸡摸狗,一不小心还会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

六岁那年,天下大旱,全村上下颗粒无收,他同弟弟在父母兄长们的注视下吃完家中最后一块馒头,之后的日子便变得分外难过。白日里,爹爹和阿娘会出门觅食,自己便拎着竹筐同弟弟还有大黄狗到处去找草根和田鼠,这样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雨水始终没有眷顾这座村庄,歪倒在路旁的骷髅越来越多,兄长们带回的食物越来越少,父母渐渐地不许自己出门,自己便同弟弟妹妹们趴在窗边看着村里发生的一切,以及,盼着父母带着食物回来。

一日黄昏,残阳似血,自己透过窗户,瞧见外边干涸而皲裂的田埂上,父母正含着笑意满载而归,他们带回了很多肉块。

慈祥的阿娘抚着自己的脑袋,声音轻而温柔,“小七,你定要多吃些,瞧你怎都瘦成这般了,连弟弟妹妹们都比你壮实些。”

那夜,他们都久违的吃得很饱。

后来父母每天都会带回很多肉块,家中的姊妹们都以为苦日子将要过去,直到那夜来临。

那是父母往家中带回肉块的第十日,那日归家,父母的面色却是罕见的沉重,他们将窗户锁死,大门用桌椅抵住,不多时,便有很多人朝着门板拳打脚踢,其中尤为激动的是一个嘶哑的男声,他一面揣着门板,一面哭嚎,“妖怪,你们都是妖怪!我亲眼瞧见你二人将我那死去的可怜娘子切成数块带回家中啖食,就是你们,还我娘子全尸!还我娘子全尸!”

那时家中有几人在吐已记不大清,但衣白雪却没有吐,他蹲在漆黑的角落里心中罕见的害怕而又冷静,小小的他竟觉得父母做的并没有错。

那夜,呕吐物的酸臭混杂着厨房里肉块的血腥,和屋外大黄狗撕心裂肺的惨叫,构成了衣白雪心中小小的噩梦。

此后日复一日,父母只得空手而归,最小的妹妹饥饿难耐之下吃掉了自己的枕头,喝了一些父母带回的水,便在哭泣与哀嚎中胀肚而死。那时的自己看着安静睡在塌上的妹妹,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愧疚,他哭了整整一日,也没在意父母最后如何处置了妹妹的尸首。

此后每当父母出门,他也会偷偷拎着竹筐出门,只是这次身后跟着的只有弟弟一人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是了,他同弟弟出门没多久,便遇见了那群饿疯了的村民,他们在身后追赶着自己,自己只顾着逃命,连弟弟是何时不见的都未有印象。

这之后,他便学乖了些,同兄长和阿姊们待在家中面面相望,时而傻笑,时而又哭,更多时候是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瑟缩成一团。

大旱带去了村中过半数人,甘霖却是铁了心不肯降临这片土地,死去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来不及处理的尸首整日在田间暴晒,虫蝇遍布,恶臭熏天,再无人敢打这些烂肉的主意。

腐烂的气息弥漫在村中的每一个角落,衣白雪闻得头疼不已,他觉得这股恶臭正在侵入自己浑身的每一根毛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呼吸的是这股恶臭味,床单被褥是这股恶臭味,连父母带回的水,也弥漫着一股恶臭。

恶臭混在泛黑而珍贵的水源中被每一个人灌入心脾,短暂的清凉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肚子的绞痛与连连不断的反胃,衣白雪喝得少,却也异常痛苦,他浑身酸软地倒在地上,喉头涌起一股股的臭水,从牙缝与鼻腔喷溅而出,落在地上,是黑绿的一滩。

他抬手想要去拭脸上的狼狈,轻轻一擦,却是满手黑红的血。

他惊恐而失措,想要求助父母,却更加恐惧地发现家中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中,鼻中,口中,耳中,都涌着这样的黑血。

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兄长的脚踝,哭嚎,挽留,拼尽全力,“二哥,我会死吗?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二哥伸手拍了拍衣白雪的脑袋,口中大口大口地涌着黑血,“小七莫怕,不过疼一会,一会会就好了......”

衣白雪拼命地摇着头,“不,你们的样子都好吓人,你们......”

“呜......小七......”衣白雪应声望去,三姐正捂着肚子缩着一团,大片血迹从她的腿间溢出,染黑了原本艳红的布料,她的小腹在逐渐干瘪,她伸手去握衣白雪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我......我还不想死......”片刻,便彻底化作了一张皮包骨。

衣白雪从衣裳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泥巴敷在三姐脸上,手足无措,“阿姊,阿姊,你醒醒,这是我去赤脚大夫那偷来的药,你总说他骗人,可我真的见过他救活过人,他的药......他的药也定能......”身体越来越沉,没顶的黑暗压来,意识不受控制的堕入深渊。

衣白雪再醒来时,家还是那个家,家中却只剩下几具冷冰冰的骷髅架子。

他一度以为这只是场梦,等了好久,都无人醒来同他道一声玩笑。倒是老天见他可怜的紧,却偏要寻他开心,一道响雷,二三狂风,大雨携倾城之势铺天盖地而来,灌入每一寸皲裂的土地,洗净每一根鲜血淋淋的骸骨。

这场雨下了许久,久到衣白雪发现自己已经失了端起一盆水的气力,久到他耗尽浑身解数给所有尸骨都刨了坑,久到他在乱葬岗游荡数月,终于遇到了那个被丢弃的婴孩。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婴孩,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寄托,唯一的亲人。

他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将弟弟抛在身后独自苟活,若有将来,即便是要他死,要他永堕无间,要他万劫不复,他也心甘情愿,只要能换来亲人的安平,无论怎样的代价......

后来?再后来?

衣轻尘用力锤了锤脑袋,却再也想不起更多。

回忆止步于最为悲惨的童年,令衣轻尘心情沉重。若他记得不错,那时他方才六岁,一个六岁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带着另一名襁褓中尚在吃奶的婴孩该如何过活?

又该活得如何艰难?

“为何就是想不起了呢?”衣轻尘狠狠地一锤床板,床板无甚响动,倒是他手疼的紧,“一点点都好......”就像走在一段路上,前边却突然出现了万丈悬崖,那缺失的,遗落的回忆似乎早已不存在于自己脑海中,被凭空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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