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张岚（2 / 2）

萧唯峥递给张岚一杯冰镇冰红茶，问道：“你什么时候退役的？”

张岚愣了一下，然后挑高眉毛：“退役？”

“你原来是举重运动员吧？我见过万雪萍看你的比赛直播。”

张岚倒是有点惊喜：“她还真的看我的比赛啊？”

萧唯峥点头：“千真万确，半残在医院都不忘打开手机看举重比赛直播。你俩早就认识吧？关系不错？”

张岚对萧唯峥印象不错，加上吃人嘴短，就老实说了：“发小，小时候她挨打总得我给她出头。”

萧唯峥敏感地捕捉到“小时候挨打”，问张岚：“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张岚想了想：“大概她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她周末总在我家门口楼梯台阶上坐着，我就记住她了。她在艺校我在体校，都在少管所一条街上，离得近。”

萧唯峥皱眉：“艺校？”

张岚还蛮惊讶萧唯峥不知道的：“她没跟你说过？她爸想让她学舞蹈。而且艺校寄宿，她爸不用管她。”

萧唯峥点头：“她是说过学舞蹈，我还以为她报了课外班什么的。”

张岚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萧唯峥：“可能对你们有钱人来说课外兴趣班是童年噩梦，对我们来说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几十块钱一节课的。”

萧唯峥自以为自己跟无产阶级农民工们工事这么多年，已经很少说出“何不食肉糜”风格的话，但可能因为他习惯了万雪萍方方面面学识教养都和自己无异，讨论她的时候很难自觉地联系到那种穷困潦倒的童年。他艰难地在脑海中重构一个爹不管没有娘住在寄宿学校的瘦弱女孩的形象，有点不能相信地问：“艺校一般都不太重视文化课吧？万雪萍，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应该成绩不错。她怎么做到的？”

张岚喝了一口冰红茶，思绪飘回渺远的当年，声音里夹杂着些许感慨：“所以她爸刚去世那几年她过得挺难的。少管所一条街，以斗殴为荣，以学习为耻。她那段时间开始发奋图强埋头苦学，基本上放学就挨打。那么瘦伶伶一小只，没有家长和老师撑腰，每天鼻青脸肿。宿舍熄灯早，她经常在厕所读书到半夜。说起来她应该是临江艺术初中那一届学生里唯一一个考上普高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学校，还没能离开少管所一条街。”

萧唯峥挑起眉毛：“临江普高那么多，就算中考分数不高，差一点的学校她也有得选吧？为什么还要留在那条街上？”

“离这栋楼近啊。就算住校她也能时不时来看看，我俩还经常一起去学校。有我跟她在一起，小混混们也不敢对她怎么样。不过我经常集训和比赛，不能总陪着她。她也有尝试过锻炼身体，觉得自己壮实一点能少挨打，但可能是体质原因吧，我把队里给我的药分了她一半她都没能壮起来，还是战五渣。”

萧唯峥如醍醐灌顶：“队里的药！”职业运动员这种行业，这应该是潜规则。药物的成分无非雄激素兴奋剂类。怪不得万雪萍说她吃过雄激素，怪不得她有喉结，声音也没完全发育成女声。

张岚倒是不在乎让人知道：“举重运动嘛，尤其是早些年，国内的比赛，吃药或者注射是常规操作，没什么血检尿检的。再说举重这一行，对身体损伤大，又没有观赏性，发达国家不重点培养，只有咱这为了几块奖牌打破脑袋。国内比赛都出不了线何谈国际比赛？没有国际比赛奖牌，像我这样的，退了役连工资都没有。我这保安的工作，属于社区里的扶贫安置岗位。当年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教练说的就是对的。教练跟我们说我们吃的药能帮助我们变强，对身体没伤害，我就当宝贝和万雪萍分。现在知道对身体有害，可已经吃了小二十年，没办法了。”她边说边撸起袖子，捏了捏自己虚胖浮肿的小臂，“不过你放心，她没吃过多少，也没吃太久，不会有我这么严重的后遗症。”

萧唯峥听得入了神。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真正了解过万雪萍。他没认真探究过万雪萍的过去，也从没问过她将来的打算。万雪萍就像没有根的飘萍，萧唯峥也从没给她提供过扎根的土壤。

“她小时候也像现在这么倔吗？”萧唯峥轻声问。

张岚抬起头望着岗亭的金属顶棚：“谈不上倔吧。那种生存环境，稍微软弱一点的早就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我还记得她高二那年赔偿款到手，一群农村亲戚每天围着学校闹，还打过学校保安闹进过教室。什么奶奶重病、老房坍塌、叔叔瘫痪，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人人都想从那笔钱里分一杯羹。她二话不说直接考了托福，挨到高三拿到外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接从学校消失了，谁都找不到，高考也没参加。那时候我劝她用那笔钱买房，毕竟房子是看涨不看跌的东西。读书花那么多钱，毕业了得找个什么样儿的工作才能赚回本儿？我现在都觉得我当年没说错。你看看现在的房价，怎么也比十年前高了三倍吧？可她不听。她说‘身外之物迟早是别人的，只有知识是自己的’。”

“她当年没买房，那现在住在这是……”

“租的，就在我家隔壁。现在她哪还能买得起房啊？每平米多少钱啊？五十平米的一室一厅，背三十年贷款还得要二十万首付。”

萧唯峥自己也买过房，后来随随便便就卖了。他知道现在年轻人攒钱买房不容易，但那种“实在没地方住还可以服个软回家住别墅”的感觉和真正的丢了工作就要露宿街头完全是两码事。他有些担忧地问：“那她现在靠什么挣钱？还付得起房租吗？”

“在酒吧跳舞啊。她高中就开始干这一行挣钱了。”

萧唯峥循着话音说：“可我上次在夜魅没碰到她啊。”

“可能时间不对？”张岚是个心直口快的，说完才意识到不对，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但萧唯峥明白她的意思了——万雪萍还在夜魅跳舞，大概挑了个人少的时间，而且还叮嘱过张岚不能说。

萧唯峥道了谢，飞快冲向自己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