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是。”
无论是在奏郡还是在京城,陈偃都不曾见过如此严厉的父亲,他不敢撒谎,只能嚅嚅地承认了,他的心里害怕,仅仅是这一个字的回答,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
陈朗长久没有说话,陈偃更是满涨着委屈,一边打着嗝儿一边止不住地呜咽,此刻陈偃的心中并不明白,在自己记忆中一向对阿正叔亲密无间的父亲,为何此时竟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神色严厉。
“偃儿,你过来。”陈朗开口道。
陈偃仪态全无地蹲在那里,抽抽噎噎一步也不愿挪动。
陈朗叹了口气,便只有走过去俯身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堂堂的太子啊,也太过于经不起事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儿臣没有,儿臣只是……只是……”陈偃仍在“吧嗒吧嗒”地落泪。
陈朗为他擦掉眼泪:“偃儿,你知道你凌姑姑所说的这个襁褓中的孩子,究竟是何身份吗?”
陈偃愣了一愣,又点点头:“知道。是徐家的徐骞和故去的卢纨的孩子。”
“那你可知晓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数十年之后,你继承大统,这个孩子也将长大,你又如何待他?”
陈偃呆呆地看着陈朗,半晌之后,蔫蔫地摇了摇头:“儿臣……并不清楚。”
“那你为何依从卢端之计?”
陈偃望着陈朗比适才温和许多却仍旧凝重的神色,好一会儿才犹豫地反问道:“儿臣不该听少师的吗?”
陈朗沉默以对。
陈偃忍不住又哭了:“我想回奏郡……倘若如今还在奏郡,父皇绝不会对儿臣说这些话对不对?父皇现在不喜欢阿正叔叔了对不对?”
“并非如此。”
“那父皇却问儿臣为何听从阿正叔叔之计……从前在奏郡,父皇难道不是从来听从阿正叔叔的么?”陈偃自己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若是得到天下便要如此,儿臣不想要……”
“住口。”
陈偃扁了扁嘴,不但再没有说话,甚至狠狠地咬牙止住了哭泣。
“朕只是……”陈朗还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这并非是能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说清道明的话题——不是不信任,而是身在皇位或是必然会身在皇位,便不能对某位臣子太过倚重,至少不能表现得太过倚重,否则不但没有丝毫益处,反倒最终害人。但他如何对自小就在卢端的陪伴下长大的陈偃说这种话?哪怕有时候硬下心来对自己说,都不能全然说服自己。
自己不再喜欢容直了吗?
绝非如此。
这种爱几乎令此刻的他患得患失,但又无从解释。
太过亲密与信赖,谁又可知是否会成为摧伤对方的一道利刃呢?京城朝中大臣与早在容州便追随自己的谋臣将领们原本就有些“其势不和”的意味,加之妻族的冯氏近来对于容州诸将似也有微词,陈朗自信能够权衡,可适才略微试探了陈偃,他便轻易作出“不要江山”之想,往后这孩子……
可待陈朗回过身时,陈偃早已跑得不知哪里去了。
十八岁的严紘在校场边找了个空地大剌剌地坐下,抬头看了看天空中又大又圆的日头——入秋之后渐渐转凉,连阳光也显出白森森的冷意,饶是他一个粗人也没什么精神头。严紘想着今晚总归要喝酒吃肉犒劳犒劳自己,方有点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冷不防一个声音把他吓得差点从地上蹿了起来。
“阿紘。”
“我的天爷!”严紘几乎倒退着爬了两步,回头就看见太子陈偃有气无力地站在身后,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殿下这大冷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连忙抓了披在身上的短衣要给陈偃挡一挡风,又瞥见灰布衣袂上全是尘土,便不好意思收了回去。
陈偃看他这个样子,眨了两下睫毛,连带着眼圈儿也红了起来。
“诶诶诶!别哭啊!我给你擦我给你擦!”严紘忙不迭地往自己的袖子上糊了一把陈偃的泪水,“到底怎么个事嘛!”
“我和父皇吵架了,我要回奏郡。”刚在大帐子里坐下,陈偃就赌气说道。
“奏郡好几千里远咧,殿下坐在我们卢大将军身边当然半点儿感觉也没有,当时行军跑得昏天黑地差点没把我肠子给吐出来,殿下这说回就回?”严紘吓他。
“那……那我就去云州找卢嘉去!你借我一匹快马!”
“你还想骑马?”严紘捏了捏他薄薄的肩膀,“你还没马高!再说吵就吵,谁家没个吵啊,和陛下吵架你就撒腿跑?”
“我不管,我不当太子了,以后谁要这江山谁要……”
严紘蹿起来就捂住了陈偃的嘴,也不管什么以下犯上了:“你扯什么淡!”
陈偃瞪着圆圆眼睛一脸的不满。
“你这样扯淡!陛……不是,容直先生听了得多难过!”严紘放下手掌赶紧说,“想想容直先生身上的伤……啊你好像没跟他一起洗过——不要说容直先生,就算是我们这些小兵小卒,也是拼了命才……”
“我晓得了嘛。”陈偃捂着耳朵说道。
“那殿下别再说这种浑话了啊?”严紘担心地瞅他一眼,然后又悄悄地弯腰在他耳畔说道,“一会儿有獐子肉吃,我给你割一点?可不许对别人说,尤其不准对阿瑛说!她知道了又要说我了。”
陈偃当然知道严紘说的阿瑛姑娘是谁,嘻嘻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