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卢嘉哑口无言。

俞景便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反正我的病也好了，我来南芝的这大半年里，京城可有什么事？别说朝中的，朝中的我可都听阿叔一天到晚翻来覆去地说上好几遍了。”

“那就只有家中的事了。”卢嘉拉住想要起身的俞景。

“不妨事的，我去给你倒点热水。”俞景执意要起身，他从榻上溜下来，幸而足衣是厚毛织的，踩在地上并不觉得冷，“这里的酒不太好喝。”

“阿兄尚主了。”卢嘉想了想，决定拣他感觉最要紧的说，“蔚公主凌，是陛下的妹妹。”

俞景正在给卢嘉倒水的手顿了一顿，旋即又稳稳地倒了八分满的碗，小心地端过来：“这里没有好瓷杯，只有勉强你将就一下了。”

卢嘉接过水碗，就听得俞景开口道：“若不介意，我便再问上一句，容直阿兄尚主一事，是陛下提议的？还是中书令先提议的？”

卢嘉愣了愣，不免来了兴趣：“你猜猜？”

俞景重新坐回榻上，裹了氍毹，皱眉考虑了片刻，待卢嘉将那温热的水咽了几口，感到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的时候，俞景才道：“我猜——最初应该既非陛下提议的，也非中书令提议的。”

“这你可说错了。”卢嘉笑道，“是父亲。”

“是么？”俞景反问了一句，“不是阿纨姊姊？”

卢嘉悚然一惊，直直地望下俞景——对方并没有说错，此事仔细回想起来，的确是卢纨最先和父亲说起的，那日父亲向他征询此事时，提过“纨娘突然和我说了这么一句”，只是因为是父亲来问自己，故此卢嘉下意识里只认为是父亲向陛下提议的。

俞景见卢嘉如此表情，便知自己说对了，却全然无丝毫得意之色，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如何知道的？”卢嘉不免问道。

俞景却不回答他，反而又添了一句：“纨姊姊如今……？”

卢嘉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便尽数答了：“是男孩子，我离开京城之前诞下的，从姊给他取了单名，叫做‘曜’。”

“这倒是个好名字。不知是不是随卢姓？”

卢嘉蓦地领会到了俞景的深意：“你是说……从姊想让阿兄收养这个孩子，但是若阿兄不娶的话难以把孩子当成次子蒙混过去，所以才和父亲提议？！”

“只怕确是如此了。”俞景点了点头，又疑惑地瞧了瞧卢嘉，“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卢嘉低头将一碗水饮尽了，才说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阿昭如今与你我分别时全然不同了。看来南芝果然是一个值得长留的地方……”

“慢着，你要留下来？”俞景略有些吃惊。

“是，朝中写了荐信，我尚未给俞将军过目。”

“是中书令……？”

“不，是陛下的意思。”卢嘉笑起来，“陛下说：‘俞家的小郎君可能要赶你走，还是捎上朝中的意思罢，他便不会再反对了。’”

俞景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怎么啦？”卢嘉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没有。”俞景从愣神中恢复过来，“陛下洞察。”他笑了一笑，“但是我现在可要歇下了。”他把氍毹往自己身上一盖，又冲卢嘉眨了眨眼，“你可得出去，快把荐信给叔叔。”

现在就要歇下？适才与你叔叔对弈的时候分明很精神啊——卢嘉挑了挑眉，但俞景却似乎真的很是疲倦了，整个人蜷缩氍毹之中阖着眼，大约连他怀疑的表情都没有看到，卢嘉便只有笑了一笑，轻道了一声“那阿昭，我就先出去啦”，末了就起身往外走去，替俞景掩了门。

大概是生气了吧。

在掩门的那一刻卢嘉终于反应过来，但他并不能琢磨透，俞景究竟是因为自己贸然前来生气还是因为陈朗猜出了他的心思而生气，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当下并不重要——

卢嘉回头看着紧闭的屋门，深秋的阳光疏疏朗朗地落在地上、门上、卢嘉的衣袍上，带着这个极南的郡少有的干燥和温暖，这种气息有一点京城的味道，令卢嘉感到熟悉和亲切，甚至，仿佛比在京城还要熟悉和亲切。

所以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比一个宁静的安眠更为重要的事了。他靠在廊柱下，一点也不想动，哪怕是给俞悦送荐信这种事也不想做，他只是盯着那高高的、枝条舒展的斑枝花树，长久地出神。

但俞景却没有如卢嘉所想的那般立刻拥有安眠，在卢嘉掩上门之后，他立刻睁开了双眼，目光清明又饱含疑虑——这是一年前俞景绝不可能有的目光，他紧紧地皱着眉：卢嘉带来的关于京都的消息既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又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所谓孤注一掷，大约就是卢纨所行所为了罢。

这个名叫卢曜的孤儿，流淌着徐氏的血液，又将被卢氏养大，或许还会与自己的俞氏、与陈氏有瓜葛……他不知道将来卢端会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卢曜这些故事，又或许是永远不说。

卢纨留下的这枚小小的骰子，如今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或许再也不会参与任何一场豪赌，可也或许是波澜壮阔的未来的引子。

再譬如俞青俞皎，再譬如陈偃，再譬如卢端和陈凌在几年内必然会有的孩子。

俞景默默地翻了个身，强压下心头的担忧与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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