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2 / 2）
寒风猎猎，她的衣袂被吹得鼓涨起来，发后的垂髫，在狂风之中舞动。
场面陷入了瞬间的安静，不说台下诸多须眉，就连她身边的小皇帝赵禥，也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嘴张了下，却没能说出任何词来。
“血仇必将以血抱之，江河之痛，皇陵之恨，将以匈奴羯人之血才能偿还！”
霍尧抬头望着她，他似乎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待她的话语尾音落下，霍尧展开双臂，“臣谨遵太后旨意！”
他一旦带头拜伏而下，后面的人如同被砍了一截，纷纷拜伏而下。
浓华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她转头看向身边的赵禥，赵禥的脸上还有之前带着的涕泪。浓华亲自伸手给他擦干净。
“陛下，遇事不要哭，所有的事，不是你哭那么几下，就能解决。只是哭，是没有的。”
赵禥站在那里，呆呆望着她，已经忘了该如何开口。
过了好半会，赵禥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仪式之后，霍尧看向崔檀，崔檀对这个手掌重兵的年轻人很是客气。
他走过去，“府君可是有事？”
能让中书令亲自走过来，简直是纡尊降贵。霍尧却只是一笑，“太后不输儿郎。”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崔檀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而霍尧看上去没有什么给崔檀解释的兴致，说完那么一句话就转身离开。
浓华回到府邸里，一头靠在凭几上，袁氏兴奋的满脸通红，“方才奴婢都听说了，太后果然英明神武，比那些须眉可好多了。奴婢就说那么一群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个甚么样，这仇就得拿人头去报。”
浓华展开双臂，让左右的侍女把身上的丧服给换下来。在外面风吹久了，整个人都快要动僵了。
“阿姆之前都看到了？”
袁氏摇头，“奴婢哪里能去，但是奴婢可都听到了。”
她说着，过来给浓华换衣，“可不是，这么大的事。说起来哭几声又有甚么用？”
浓华闭上眼睛，“一群男人装模作样，我都替他们累。”
这场如果换个地方，恐怕也就是哭哭而已了。
之前几个世家提议南渡，匈奴人来势汹汹，洛阳已经落到了匈奴人和羯人的手里，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还有什么希望。
如果真的南渡了，恐怕现在先忙着和吴地原本的士族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至于什么血海深仇，恐怕都已经顾不上了。
“只是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袁氏说着，给她把衣裳整理好。
“若是以前做做样子还行，现在，再装模作样，恐怕就要国破家亡了。”
这话说的太重，就连袁氏也不敢接话了。
这个时候，屏风后面传来拍掌声。袁氏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霍尧从屏风后面出来，霍尧满脸笑意。
袁氏看看浓华，浓华点头，她就立即带人退下。
“你怎么过来了、”浓华看到霍尧身上的衣裳还没有换，浑身上下还带着一股寒风的冰冷气味。
“我过来看看你，顺便，想要皇后留我一顿饭。”
浓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难道堂堂两州刺史，还能没一顿饭吃，跑到我这里来。”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用膳。”
浓华这下终于看他，“这个时候，你该别是还有甚么乱来的心思吧。”
霍尧先是一愣，而后噗嗤笑起来，“说甚么呢。”
他又想到了高台之上的身影，“我要是想要做甚么，你还能撑到现在？”
照着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要是真的要把她吃到肚子里，恐怕现在连半点渣滓都不剩下。
“……”浓华不解看他。
霍尧走近了几步，就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暖香，“我之前就在想，到底中书令当初是为了甚么才把你送入宫里，给那个窝囊废做皇后。”
“先帝的坏话，你现在还是少说，毕竟你现在还不是皇帝。”浓华说完，径直要转出去。
“血债血偿，说的好。可惜了，那群人里头，除了做儿女之态，哭哭啼啼之外，还有甚么用。”
浓华顿住，她回头看他，眼前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依然在看着她。
“你比他们要强很多。”浓华开口。
霍尧微微蹙眉，“他们是谁？”
“宗室。”浓华说着走到屏风之外。
里头的霍尧也跟在她后面出来，“我听说了之前渤海王在打不过你的时候，和王妃裴氏商量，说打算南渡。”
“这个我也听说了，一旦宗室南渡，依仗长江天险。少说也能安逸上几十年。”霍尧坐在她对面。
“不过这些人一旦过去，恐怕就会另外扶持一个天子。到时候你和那个小皇帝，恐怕就处境尴尬了。”
浓华拿起放在木盒里的一只果干，只是咬了一半，放了下来。霍尧看见，直接拿了过来。
“可是渤海王已经死了，世子也已经死了。”浓华道，她突然笑了一声，“就算有人扶持宗室，也不会是他。”
“其实一旦南渡，再想要回来可就难。”浓华摇摇头，“胡人善于作战，但是水战几乎一窍不通，隔着长江他们只能看着。”
“可是人安逸久了，原先再多的豪心壮志，恐怕也没了。”霍尧说着，他看着她，“所以我才说，你和先帝，实在是委屈了。”
这样的女子，和那个白痴在一块，他都替她觉得委屈。
他的眼神过于直白，眼里似乎有两簇火苗。
“其实我也佩服你。”浓华看着他黝黑的眼睛，开口道。
霍尧眼里多了几分好奇，“哦？”
眼前的女子遇上他，不是冷脸就是漠视，最近这段日子，算是好点了。但那都是他拿自己让她舒服，她才愿意给他好脸。
浓华察觉到失言，立刻就想要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惜霍尧已经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了。霍尧直接绕到她面前坐下，“现在想要装傻可晚了，刚才那话我都已经听到。”
“你……”霍尧突然有些敛然，“佩服我甚么？”
既然都已经说出口了，再藏着掖着，最会显得她心虚，那还不如一口气全说了，“敬佩你能收拾河山。”
“现在所有臣子只知道哭哭啼啼，其余半点用都没有。”浓华回想起群臣痛哭，还是觉得想笑。
哭的情真意切，但是遇事却真正的束手无策。
这样的臣子，说忠心，可能忠心。但要说有什么用，也真的没有甚么用。
放眼过去，发现只有霍尧是在真正做事的。而且他还做到了。
如何叫人不敬佩他。
霍尧想笑，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他想在她面前多少沉稳点，可是嘴角就是不受控制。说来自己也是活过两世的人了，可在她面前，却还是和个毛毛躁躁的少年人。
只听了她的半句夸奖，就抑制不住的高兴。
“今日所有人都听到了太后的话，恐怕过不了多久，太后就要天下闻名了。”
浓华看着霍尧嘴角勾起又拼命压下去，如此来回了好几次。
“匈奴恐怕也会出兵。”
“那么府君有信心抵抗么？”浓华道。
“不。”
霍尧的回答出乎浓华的意料之外。
她以为霍尧会告诉她，他对抵抗匈奴胸有成竹，但不是。
“我不喜欢坐在那里，等匈奴人打过来了，才带着救兵过去收拾残局。”霍尧扬起眉梢，“与其等着他，倒不如主动出击。”
“尤其之前太后说的那些话，简直振奋士气。血债必须血偿，哭哭啼啼做儿女之态，于事态又有何益处。”
那一声太后，霍尧说的心甘情愿。
浓华低头，她冲他笑了笑。
“可惜了，还有高句丽。”
“高句丽我会收拾，你应该还记得，我如何对付高句丽和扶余。”
浓华当然记得，他对高句丽从来没有手下留情过，甚至俘虏都不留。这作风似乎太过铁血无情，但对于当时来说，却是最好缓解汉人仇恨的方法。
“高句丽只是一时得意，太后不要放在心上。”
浓华觉得眼下似乎有些奇怪，不像以往两人相处，可到底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
眼前的男子也没有以往的那么可恶，其实她也没觉得他可恶过。
浓华留霍尧用膳。
“我听说，王牧之想要见我？”浓华持起碗箸，状若无意问。
她早就从荀氏哪里听说王牧之想要见她，但是都被人挡在门外。
浓华知道王牧之是她曾经的同谋。但霍尧没有挑明，她还是想要见一见王牧之。
“这个太后听说了。”
浓华迟疑了下，照着他的作风，如果想要杀王牧之，恐怕王牧之都活不到现在。
“太后想见，那么就让他来拜见太后就好了。”霍尧说完。
外面就有人禀告，说是皇帝来了。
浓华看了一眼霍尧，发现霍尧只是低头吃饭。他不作声，那她就当他默许了。
“请陛下进来。”
赵禥一进来才发现，霍尧也在这里。
他看着霍尧，不禁呆住。直到浓华出声，他才反应过来。
“阿母。”赵禥喊了一声浓华，转头看着霍尧，眼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
“我和府君有事商议，天色晚了，便留府君下来用膳。”
这话说出来，简直哄孩子都难。若是皇帝留臣下用饭，那还好听一些。皇太后听政都要隔着珠帘，更别提还要留非自家亲戚的外臣用饭。
赵禥的脸色很难看。
霍尧只当赵禥不存在，坐在那里吃吃喝喝。
赵禥不能拿霍尧如何，只能狠狠瞪了他几眼。
“陛下有事？”浓华问。
赵禥看了一眼身后人，“今日外面寒冷，阿母吹了那么久的风，臣担心阿母受凉，特意提了热汤来。”
汤是赵禥特意令人熬的，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鸡汤对女子有益处，令人炖了，而且还加了人参进去。
侍女小心把汤端出来。
霍尧闻到那个味道，就忍不住皱了眉头。
“陛下，这个汤太补了。太后若是用了，恐怕会流鼻血。”
赵禥瞪圆了眼，浓华满脸意外。赵禥现在还没学到医理，而浓华知道大补之物过了头，对人来说不是好事。
“陛下，现在人力物力并不如以前，应当节俭才好。”
现在的确是比不上以前了，他们在洛阳纸醉金迷，但是在蓟城，只能做到每日有肉可食，至于其他的，完全不能奢望。
“阿母，这是臣的孝心。”
“但是太后喝了会流鼻血，到时候太后被补的过了头，难道陛下就开心了？”霍尧坐在一旁道。
他言语之间，完全没有臣子对皇帝的敬重。
赵禥脸都青了。
眼下霍尧大权在握，但像这么，连面上功夫都不做，实在是让他难堪。
浓华令人把汤给端了出去，赵禥满脸不解，“阿母？”
“这汤与其给我喝，陛下不如给外面的将士享用。”
霍尧看向浓华的眼睛里，闪动着别样的光彩。
“可是只有那么一碗，怎么够那么多人……”
浓华抬手示意皇帝稍安勿躁，“这汤多少，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份心意被将士所知。”
赵禥坐了回去，可到底还是意难平。
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旁人对他来说，只有能用和不能用的区别。既然如此，那么也不用他费太多的心思。
“陛下，陛下现在应当以将士为重。”浓华苦口婆心。
“可是阿母也在寒风中吹了那么久，不是么。阿母若是因此得病的话，臣要如何是好。”
“不会的。”浓华对他笑笑，但想到也不能太寒赵禥的心，“陛下的孝心，我已经知道了。”
说完，她招手让赵禥过来，令人在她身旁放了食案，将膳食摆上来。
“陛下还没有用膳吧？”
赵禥摇头，膳食和碗箸等物已经摆了上来。
“那陛下来的正好，陪我一起用膳。”
赵禥面色稍缓，只不过当霍尧看过来的时候，原本那些高兴，又烟消云散了。
霍尧扒了几口饭，上首看到他的碗里已经空了，赵禥道，“府君膳已经用完了，还是尽早回去为好，天气寒冷，道路难走。”
“臣还没有吃饱。”霍尧抬头就给赵禥来了这么一句。
赵禥哪里见过霍尧这么不要脸的，立刻哑口无言。
霍尧伸手去让侍女给他重新拿上一碗粟米饭，低头吃饭。浓华看着一大一小和斗法似得，顿时一阵无语。
霍尧至于和一个孩子这么斗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