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散散(2 / 2)
大姐摇摇头,便不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她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起那个让她之前一直不禁侧目的小李子,那个一直为了她做过很多事的小李子。但随即她就打消了这怀疑。安希澈说过,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小李子,她是自己陷入黑暗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而她对此无怨无悔。怀疑小李子就是在怀疑安希澈,那么就没有为安希澈报仇一说了。
安希澈被送到了关内,但她的双眼沾了污秽,中原的医生说那是邪气入体。这让这个可怜的姑娘生命垂危。草原部族喜欢刺瞎放走的安族俘虏的双目,为的是日后不被报复,他们眼中的安族人与妖怪无异。大姐见过一些双眼没能处理好的姐妹,她们的盲眼不断地流血,直到流脓,开裂,最后一命呜呼。那是一个漫长而可怕的折磨,或许最早留下对待安族俘虏习俗的草原人就是为了这种漫长的折磨。安希澈可能已经死了,或许快死了,自从把她和几个丫鬟带着银子送到中原便没了消息。以前出过这种事,那些光荣负伤的姐妹在半路上被护送的丫鬟杀死,侵吞了银两没了身影。她们都是不惧死的好姑娘,却像个乌龟一样病恹恹的在被窝里被人割喉。而安族人对此没有任何解决方法,毕竟她们只在乎打仗,眼中只有强者,没有伤者和弱者。
不知为何,突然想通了。驱使自己的仇恨,从盲目和混沌一样的情绪,变成了清晰的执念意志。就是这么一瞬间,大姐明白自己已经面对了自己的人生,看清了自己在安族人中被当做耻辱的人生的真相。
“实际上你的姐姐更适合当个安族人。”大姐突然说道,杉樱一愣。
“罕姐?”
“近女色、好战、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安族人。”不知为何她直接就说了出来。这就是安族人的真正共同点,真正的文化。她们被一些地方的女诗人夸耀为光荣的女战士,但他们不知道安族人这黑暗一面无关于男女,是为人可以最可怕的集和。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唯独卓娜提亚会让她如此痛恨。因为白鹰女王就是个天生的安族人。而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安族人当中的异类,为了情、为了义,自己小半辈子都活在白眼与排挤当中。
“不对,罕姐不是那种人。”她一反常态,杉樱对于提到卓娜提亚的一切场合都不会有太多好话,她像一直在对自己的姐姐恨铁不成钢。“罕姐是被迫变成那样的。”
“那也是她的选择,她有的选,不是吗?”只要选了还做的很好,那便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她又回想起看到安希澈奄奄一息趴在马背上被找到的那一刻,那愤怒,那种惊愕。在得知事情过程后,她甚至感到了恐惧。恐惧,仿佛是安族人的黑暗一面终于变成了一个具体的存在,伤害到了身边最重要的人。
“但我和她一起长大,我更清楚。”杉樱继续辩解道。在她眼中,真正的安族人似乎也不是个好的形容。“你能接纳我,难道对于罕姐就一定不一样吗?”
“我不是圣人,杉樱,我很抱歉。”大姐沉默良久后答道。“我确实想从你的角度考虑,为所有人分担,去理解你们,放下一些。但我做得到的话我也不会是今天在安族人里人人唾弃的逆反战士了,我放不下,我为此而生,所以我放不下。”这也是她当初帮助李凝笙的理由,她一生唯一坚持的东西。“如果你一来就告诉我你是卓娜提亚的妹妹的话,我确实没法接纳你,我会敌视你,恨你,打你,甚至杀死你。”
杉樱刚来时,只是安忒斯的驼队中一个低着头不说话的侍妾。安忒斯带来了安族铁骑、刺客,浩浩荡荡近千人,被禄王高价雇佣,一下子在莲华城里成了大将。相比之下作为光杆将军的大姐就被比了下去,讨厌大姐的禄王也找到了更称心的安族人。安忒斯与大姐是死对头,她送了一把草原工艺的细弯长刀,来安慰和讽刺她。
那一晚,杉樱突然出现在她院里,她与白天截然不同,称那新月刀是自己的东西。大姐只是想玩一玩,她想给安忒斯的侍妾挂彩,羞辱回去,于是把弯刀给了杉樱,让她与自己切磋,能证明是自己的就带回去。
那一夜,卫兵们吓得想要阻止却又不敢违反大姐的命令。大姐惊讶于杉樱的身手,她敏捷却又有力。但那打法又光明磊落,甚至可以说是天真。她猜出了这人有高贵出身,她似乎并不愿意当个侍妾,这身手远不止可以给安族人当侍妾。这改变了大姐的想法,她十分欣赏杉樱,还有她这火焰一样的性格。自那一夜对决之后两人关系逐渐走近,甚至成了挚友。直到有一天安忒斯告诉自己杉樱是卓娜提亚妹妹时,她也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她至始至终尊重杉樱做过的所有决定,她是个平常女子,肯为了姐姐给女人当侍妾,而且还是安忒斯这种人当侍妾,还有什么更多可以要求的呢?
“或许当你能真正接纳李凝笙的时候,我也就能放下了。”她说的是实话。如果眼前的人能做到,自己也就能做到了。
“李凝笙不在了,死在乱军中了,我没什么可接受了。罕姐与我也是两清了。”她说的是那么勉强,大姐都看得出来,那感受她感同身受。她有过不知道多少次这种勉强的话。她也知道劝是无用的,就像当初没人说得动自己一样。“我还不如担心一下芙蔻,她会贵吉尔氏族后隐居点会不会被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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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绒花走到布谷德大帐前,她突然停下了脚步,摘下了自己女直样式的带羽毛的头盔。卫兵们都很奇怪,直到她对着大帐顶上的银制的白鹰雕塑注目和鞠躬后进入,一个卫兵才非常小声的说了一句:“装模作样”。
卓娜提亚就坐在大帐尽头的王座上,丰绒花跪拜后,卓娜提亚赐了座。丰绒花规规矩矩,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着卓娜提亚作为女王先开口。
“我吩咐你找的人,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没有。”
“那你一直以来在干什么?”
“整顿,陛下。我的军队中不少人不太愿意加入您的帝国。”
“据说你把姓氏改了?”
“是的,虽然现在弃了丰余良,但我还是叫丰绒花。”
“实际上我可以赦免恩泰氏族。”
“抱歉,我的陛下,恩泰氏族已经不存在了,它的男丁都死了,只剩下一个私生女。”绒花苦笑道,“而私生女觉得恩泰家族当初的所作所为害了自己,更愿意改姓为这个收容过自己的丰氏”
“正因为不存在了,才可以赦免。”卓娜提亚说道。那一刻,丰绒花都分不清她到底是仁慈,还是冷酷。
“那可能会……开个坏头,接下来可能贵吉尔氏族也会想办法求赦免,最后会让陛下的威信丧失。”
“贵吉尔氏族的战士是最优秀的勇士之一,我确实很想赦免他们。”
“但是长公主……”
“小心嘴。”
一提到杉樱,卓娜提亚便直接打断了丰绒花,她也不得不马上不提这茬。她看得到那一瞬间,只有刀剑上才有的光泽闪烁在卓娜提亚的瞳孔中。
“赎罪,陛下。”她低下头小声道。
“真正谋反的达达部,我也没有屠灭他们的部族,只是连坐了本家而已。贵吉尔氏族的本家只是人比较多,激起了反抗。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质疑我的仁慈,”
“不敢。”丰绒花平静地答道。
“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毫无预兆地,卓娜提亚突然说道。
“我…我没有——”
“你是说我错了?”卓娜提亚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但是丰绒花那一刻却觉得脊椎发凉。
“抱歉,陛下,我只是在想,我回来这么久了……您只召见过我几次,甚至宴会都没有。”
“宴会?”她哼了一下气,仿佛不屑地笑了一声,“你看我们的处境,像是该开宴会的样子吗?”
“我们打赢了大吕……”
“大吕有多少人呢?我们才打赢了多少人呢?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卓娜提亚说的是实话,因为她上位以来这么多年,没开过几次宴会招待首领将军。
“我很抱歉,陛下,我并不是贪图享受,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们…疏远了。”她说道,“我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您姐姐吗?”她小心翼翼,又显得柔弱可怜,那是她真正想要的,最简单的东西。
“不行。”卓娜提亚斩钉截铁。“绒花将军,或者我该叫你丰将军?注意我们的身份,就像你说的——我的威信,威信很重要。”
“只是叫一声,也不行吗?”丰绒花继续问道。
“不行。”她答道,“除非你想挑战我的权威,那我很欢迎你逾越自己现有的位置冒犯我。”
“我不是哪个意思。”
“但我是这个意思。”她继续说道。就像是铜墙铁壁,丰绒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两人都沉默了一阵,丰绒花低着头,卓娜提亚看着她。直到丰绒花突然开口。
“八年前那件事,我没参与过,我真的没有。”她说道,“我为我没做过的事情赎了这么久罪,难道还不够吗?”
“有的人还从养尊处优突然莫名其妙当了十年奴隶,你是想让我安慰你吗?你的眼中女王是干这些事的人吗?”卓娜提亚皱着眉头压低声音慢慢说道。“我想说的是,我是女王,我不欠你们的,所以别找我要。你的功劳得到了应有的奖赏,在此之上我不打算额外给你任何东西,所以别再抱任何幻想对我说那些话了。”她端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又放回一边桌上。“我是你的女王,不是你的姐姐,或者你的亲人。对谁都一样。”
“我明白了。”丰绒花说道,不再提任何事。
“让你在辽西的人好好排查,把我要找的人找出来,一根指甲都不准伤。我交给你的任务,最好去完成她,否则——功过在我这里不会相抵,只有赏罚分明。”她说道。“出去吧,我不给你限定时间,但我也没有太多耐心。”
“是。”她起身,行了礼。“恕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她到底是您什么人。”
“你觉得呢?”卓娜提亚盯着她的眼睛,让她不禁移开目光。“你很聪明,希望能聪明到不需要我明说。”
“知道了。”
虽然在说知道了,但那语气更像是“我早知道”一样,她是不是故意的没有人知道,而卓娜提亚似乎也已经敏感的嗅到了,只是没做表示。
丰绒花说罢退出大帐。她转过身后,卓娜提亚便看不到她的表情了,她才放松下来。
她在笑,哭一般的惊悚而凄厉的笑。
卓娜提亚坐在原处,一片光映射在脸上,让另一半显得更加阴暗。她看着帐门外离去的丰绒花的背影,眯起眼睛,紧紧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