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伊始(十一)(2 / 2)
伊梵洛:……?
德蒙不耐地皱眉,转开了头。
伊梵洛:???
两人继续拉扯起来,你一句不行我一句行,十几秒后“咣”一声巨响,两人都停下。
德蒙一脚踹在铁皮墙壁上,回音绕梁久绝,似乎自己都使了十成力气,小腿有点抖,但却面无表情。那副一向沉着稳定却目中无人的神情,覆上一层压不住的暴戾。
“你们要磨蹭到什么时候,事还做不做了。”德蒙视线低沉,只看自己的脚尖,嘴角却并无笑意地一勾,“让他走?外面那么危险,你放心得下么,不该送送?里面没有危险,不如一起进去,反正最后你也会讲给你的朋友听。”
伊梵洛:“……”请你停止散发酸气。
珀尔纳特友善一笑:“我应该能帮上忙。”
珀尔纳特说得没错,进来后只是看了一下内部墙壁的砖红色铁皮,就凑到了德蒙身边,“你知道吗,这种材料现在已经被淘汰了。就算在技术稍微落后的伊始,也很难找到。”他仰头望着高大的红色穹顶,目光飘远了一瞬,又收回来,温润一笑,“这是至少三十年前的东西了。”
德蒙随意地点头,故意靠近珀尔纳特一点,“你对这些有研究?”
“偶然碰到过,”珀尔纳特推了下眼镜,蓝眼睛温润中带几分狡黠,“你还没和我说里面有什么。”
德蒙刚要开口,就被伊梵洛不轻不重地拉开一点。德蒙还以为他有事,就见他只是掏出张湿巾,十分随意地擦拭德蒙胸口沾了血的位置。
这好像是洁癖常备。德蒙意外得知伊梵洛是个洁癖后,了解过相关原因,一看惊了。居然会有人觉得血里的细菌滋生速度当做肉眼可见的等级,并认真认为这些可见的量会随呼吸、间接接触进入体内。
知道对方怕脏的程度超乎想象,但德蒙心脏还是不行了。就在他眼前,伊梵洛微弯着腰,头低在他面前,侧脸被银发遮住一部分,被伸手卡在耳后,犹抱琵琶半遮面般露出银色长睫下海蓝色的眼睛。
确实好看,但这世界上只有被他擦胸口,心脏才会跳个没完,脑子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德蒙已经猛后退了大半步,随便擦了一下胸口,移开目光,“不用。”
伊梵洛面无表情,一把又扯过他,言简意赅,“用。”
德蒙:“……”你是有多怕脏。
珀尔纳特:“你是伊梵洛朋友?认识多久了。”
德蒙看了伊梵洛一眼,“第一次见。”
珀尔纳特意味深长“嗯”了一声,“他可从不对第一次见的人这样。”他笑看伊梵洛,“你们怎么回事?”
伊梵洛低着头仔细擦着德蒙胸口,似乎要把人家擦得雪白干净了才算,没理会珀尔纳特,但这种不理会无形之中落了下乘。
“不。”德蒙无所谓开口,“他就是会这样。”
一句话拉回伊梵洛的位置。话音刚落,德蒙似乎看到伊梵洛嘴角微弯,但下一瞬间就被耳边落下的发丝遮住。
他心里一动,嘴上却顺了下去,持续着无所谓到欠揍的语气:“你怎么知道他没一夜情过?”
伊梵洛:“……”
珀尔纳特无言以对了好一会。
伊梵洛的一夜情对象莫名舒适很多,还对伊梵洛道了个谢。
三人继续向通道内部走去,人皮制造融合部分过后,便是控制室。
地上一堆瘫痪的机器人,最显眼的就是一座已经被破坏的透明石头,它被镶嵌在地面正中央,披覆着金属外层,德蒙没有回答珀尔纳特关于如何关闭启动的问题,只对伊梵洛说,“这就是能控制机器人行动的中枢,被我恰巧毁掉了。”
他没说是用火异能毁掉。石头一片焦痕,伊梵洛却没多问,“炸毁了?”
“嗯。”德蒙带过去,“按蓝鹰给的地图看,它在学院正下方。三十年前定好的话,这座学院还没盖成。也许伊始也还没分裂成两派。再往里也没什么东西了,有人利用这些机器人在制造什么,又为什么让它们制造人皮伪装成人,却把它们关在这里。我猜,可能是最开始创建伊始的人做的。”
其他的话德蒙没说,他等着伊梵洛发觉某些机器人之间的联系。伊梵洛盯了那块石头片刻,又看了一眼珀尔纳特,忽然伸手进去,插进被焚烧出一个坑的位置。德蒙离他比较近,隐约看到寒气溢出,知道他用了冰异能,还没等说话,胳膊忽然被拽住。
地面一阵摇晃,连结透明石头的纹路竟逐渐分离,向四周退去。伊梵洛左手捞过德蒙,珀尔纳特在惊讶中被伊梵洛的右手拉住,勉强保持了平衡。
尘封多年的金属气息从下透出,几人很快便头脑发胀,万幸墙壁的孔洞嗤嗤释放着水分与氧气,他们神智逐渐清醒。
地下一片水雾迷蒙,当一切散去,露出一座塔状金属机构,塔尖连着那块透明石头,而塔身是精密复杂的线路集成一团,粗中带细,盘根错节如老树根,渗入更深的地下。
“这是什么东西?”德蒙喃喃,可不等他说完,就发现水雾之下,那些线路如触角一般蠕动起来,缠上他的脚踝。
德蒙下意识想用火异能,但最终压下冲动,先考虑伊梵洛的做法。伊梵洛十分淡定,他看向德蒙,语速变快,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必须抓紧时间,“先不反抗,看看它们要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先不要破坏这里。”
这些东西以人力难以突破,缠上人的瞬间冰冷又可怕,伊梵洛沉稳的眼神却让德蒙和珀尔纳特镇定下来,任那东西包裹全身,直至头部。
德蒙视野逐渐被黑暗笼罩,时隔多年,他竟然还是害怕被封闭的感觉,下意识挣扎,只知道手从缝隙中穿了出去,正要继续扭动,那只手忽然被握住,对方手心温暖,稳稳按住他后松开一点,十分温柔地按压两下他的掌心,似乎在安慰他。
下一秒,两人交握的手被紧紧束缚在一起。
全部被束缚的同时,德蒙脑中听到一声喟叹,似乎松了口气,又像噩梦清醒。
黑暗的视野忽然一片亮堂。
纯白色的空间里,只有自己。德蒙能感到伊梵洛和珀尔纳特也在这里,只是看不见人影。
他无法发声,徒劳地四处打量,那喟叹又开始了,德蒙听了一下,才发现不是喟叹,是难以自持的哭声。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像是激动难以自持,又像崩溃受够。
“主啊,原来你们真的存在……我,唔……抱歉,”他哭噎,“我不该哭的,可我,噢……”
声音消失。
几秒后,同样的男声再没哭腔,成熟干练,“欢迎回到伊始,您想要的全部在这里,我对您无需隐藏。只是,破例要让您进入我肮脏的精神世界了。我想把一切呈现给您,可由我的灵魂作为媒介,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步,希望您不要介意。”
声音再次消失。
德蒙已经感觉不到握着自己那只手,他好像突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触感真实,鼻息间有淡淡的花草香气。
世界不再是一片安静的纯白,逐渐人声鼎沸。
蓝天白云渗出,在铅灰色的雷雨间摇晃了一下,又晃到一座高耸的冰雕,最后全部画面定格,逐渐显出,德蒙置身在一条干净充满花香的街道,斜坡蜿蜒绵长,街边满是花栅栏。
阳光正好,一个抱着调色盘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去,银灰色的短发微微卷翘,皮肉带着水嫩的稚气,还是个胚子就能看出四肢修长,比例漂亮。他身穿深棕色背带裤,白衬衫,画家帽,圆头小皮鞋,脸上肉嘟嘟的,天蓝色大眼睛滚圆,可爱极了。
洛洛?
德蒙开口叫他,发出声音后,却听自己叫的是“伊梵洛”。
可能因为进来之前伊梵洛拉了他的手,自己下意识嘴瓢,德蒙刚想纠正,并好好问问洛洛这是什么地方,就听“啪嗒”一声,洛洛怀里的调色盘摔在了地上,颜料块从凹槽里磕出,碎成好几块。
洛洛背对着他,头微垂着,双手无力垂在两侧,好像顷刻间失去了一切。
蓝天白云被黑暗笼罩,电闪雷鸣,铅灰色的阴云聚集,豆大的雨点逐渐打湿一切,从斑斑点点到彻底浇湿。
一切都蒙上一层湿冷的灰黑,花瓣被雨粒砸得纷纷凋零,钉到粗糙的石阶上,叶脉组织被砸得绿汁横流。
洛洛很快被浇透,看着就很冷。德蒙知道这里类似梦境,却还是忍不住脱下外套,想罩到肩背单薄的洛洛身上。
德蒙靠近一步,洛洛忽然动了动。他缓缓转过头,面上流下数道水痕,被雨水冲刷过的蓝眼睛一片灰暗,透着令人心疼的难过。
德蒙忽然心头堵闷,自责极了,心里只有一句“对不起”。
情绪来得突然却真实,尽管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对哪件事说对不起,他就是感到了实质的亏欠和心疼,到了自己都难过的地步。
眼泪混着雨水从洛洛脸上滑下,纤细的眉毛为难地皱起,洛洛嘴唇忽然颤了一下,手背擦了一下脸颊。
“我不是伊梵洛。”他哽咽,眼泪掉得更凶,“我不想当伊梵洛。”
德蒙心疼极了,他清楚这是幻觉或者梦境,洛洛毫无逻辑地行动,没有缘由突然哭成这样。面对这些,德蒙应该感觉莫名其妙和诡异的,可洛洛那双眼睛就像在和他对话,隐藏所有过往,收住对他的所有感情,比起真实有过之无不及。
洛洛常掉眼泪,但碰上真让他难过的事,反而总会安静回个微笑。德蒙一直视而不见,可在这个幻境里,他的伪装消失,哭得像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德蒙有点不知所措,觉得和梦里的人说话,安慰他们没有逻辑的行为十分蠢,可心脏诚实地揪得疼,想帮洛洛擦干脸上的雨水,担心对方脆弱的身体禁不住这场寒气刺骨的暴雨。
德蒙大步跨过去,洛洛受惊后退,眼里满是恐惧和拒绝,转身跑得飞快。
街道早在变天的同时,变得空荡无人、门窗紧锁,德蒙已没有任何退路,二话不说追了过去。
小路延绵没有尽头。德蒙踩在陌生的石砖上,可以确定这里既不是粗糙的净土星,也不是精细到用金属覆盖一切出行的神机国。
仅是一条小路,就能看出这里很美。不是单一或者繁复的美,它拥有奇异多样的搭配方式,换一个角度看就能激活另一种感官刺激,看着看着,就让德蒙多年没有过的好奇心源源不断涌出,找回初看世界的孩童的眼睛。
就像这里的一切都为艺术而生。
洛洛还在跑,德蒙从不知道这人腿比自己短还能跑这么快,洛洛忽然一头缩进墙边一个……耗子洞?
德蒙:“……”你当自己是爱丽丝吗!
德蒙不想还好,这么一想,就发现自己的长腿长毛了,变成了一只把怀表当斜挎包的橘红色兔子。
……还真是爱丽丝漫游仙境副本?
那个装置到底什么意思?最开始他碰到洛洛,还能解释对洛洛抱有多年的愧疚,现在变成兔子已经完全和洛洛无关了吧。
他钻进耗子洞,正这么想着,就发现空气一寒,自己竟然通过耗子洞回到了现实。
还是在地下,控制机器人行动的操作台下,氧气和水汽留下的冷意和湿气还在,无数粗细不一的金属线路集成一团,密密麻麻,形成一座塔状的金属树,顶端环绕着那枚透明宝石。
伊梵洛和珀尔纳特不知道去哪了,德蒙也变回原来的样子,也并没有被束缚住。金属树向他伸出一只触角,德蒙听到一句告诉我答案,下意识握住它,心里下意识想着洛洛去哪了。
触角忽然抽离,极为反感一般撤回树身,德蒙听见有人叹息。
“答案错误。”
德蒙眼前一片雪白,他遮住眼睛,光芒散去后,发现眼前的手是橘红色的兔爪。
自己又变回了兔子,鼻间若隐若现的花香也提醒他回到了梦境。
耗子洞内很黑,黑得像没有尽头,德蒙摸索着向前走,隐约看到一点光亮。
他跑过去,发现那光亮是巨大的闪电。
雷鸣轰然震响,闪电的明暗切换间,德蒙看到一地死状凄惨的尸体,层层叠叠,沤在血水里。
忽然有人从身后轻轻拉他的袖口。
小心翼翼的力度让他想到洛洛。德蒙回头,身边果然站着洛洛的阴影,乖巧地垂着头。
洛洛还是很低落,“德蒙,我是谁?”
闪电又起,把洛洛照得极亮。
血一层一层染红他半个身体,漂亮的头发和蓝眼睛也蕴着血,他手里滑稽地握着伊梵洛的长刀,长刀也在滴血,茫然大睁的双眼像在恳求他。
场面陌生得惊人,德蒙来不及心疼,直接用袖子擦他的脸,“怎么回事,洛洛?”
洛洛的长刀掉到地上,眼里失望极了。
“不,我已经不是洛洛了。”
“什么意思?”德蒙不解,却发现洛洛在变高……不,是自己又变成橘红色兔子,身体缩成小球,顿时腾空。
洛洛的脸离他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他在落地之前被洛洛接住,抱到胸前。
洛洛转身往回走,青涩的声音说,“你答错了,我要把你关起来。”
眼前出现一个红木色调的小房间,装潢简单,但别具匠心。
床边是书桌,书桌旁有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洛洛分开箱子锁,掀开木盖,要把兔子放进去。
在那之前,洛洛瞟了眼德蒙,橘红兔子在他手心里仰着小脑袋,黑豆圆眼睛不解极了。
洛洛停了动作,眼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冷淡地说,“别这么看我,我讨厌别人这么看我。”
兔子掉进箱子,木盖闭合。
黑暗笼罩了德蒙,他听见洛洛嗝嘣一声扣上锁,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并不着急,认为事情会像之前一样,等一等就会出现转机,毕竟这是他自己的梦。
可是过了很久也没有任何光线或者变化,他有点纳闷,蹦起来去撞盖子,周遭也没有任何改变。
撞累了,德蒙兔靠在角落节省体力,抱着自己脑阔疼的兔脑袋揉起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脑阔疼的感觉太真实了吧。
伊梵洛和珀尔纳特也遇到这种情况了?
刚这么一想,他腰上斜跨的老旧怀表就亮了起来。
比起它没装电池更重要的是,指针指向的不是1~12的小时,而是13年。
指针指向第一年,表盘上忽然不那么亮了,逐渐浮现令人舒适的光亮,德蒙照镜子一般看到里面的洛洛。
表盘放映起卧室中的洛洛。
洛洛已经没了儿时的婴儿肥,已经是个英俊的少年,十六岁左右,腰板和四肢舒展颀长,看得人神清气爽。
信封和信纸整齐摆在一边,他埋头在桌上写信,字迹工整漂亮,德蒙想起伊梵洛的字迹,心说神机国人写字都这么好看么。
洛洛写完了信,折好放进信封,仅是手指间的精细的动作都善心悦目。
没有急着封信封,他弯下腰,德蒙这才发现他脚边有个花篮,花篮里是几乎满溢而出的鸢尾花。洛洛从花篮里挑出三支鸢尾花,对比了很久,最后在紫蓝、蓝白、深紫之间选了后者,找了块玻璃板,小心翼翼压平,取出烘干,似乎极为满意,才一起封进信封。
德蒙:“……”
看看人家的生活,从童年起自己就注定是个糙汉。
洛洛估计长大了会和伊梵洛一样爱打扮吧。不是小姑娘家那种花枝招展的打扮,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审美品位,禁止他们随便扯个拖鞋就上街。
洛洛做完这些,整理一下书桌,拿着信封起身出门。他的门边甚至有个手工风铃,拉门的瞬间在微风里叮当响,十分悦耳。
德蒙以为他要走了,洛洛却在关门的瞬间沉默很久。
他忽然转过头,认真盯着德蒙,好像知道自己被偷窥着。
“你还看不明白吗?”洛洛认真道,直视德蒙眼底。
他身后门外景物不再是长街和花栅栏,而是银色的金属,磨砂的漫反射板。
他转身走了,在门彻底关上之前,一道银色长发在门缝外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