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2 / 2)
她忍不住咳了两声,胸腔中血气上涌,被硬生生吞了回去,咬牙吐出四字,“从长计议。”
沈涵瞧出不对劲,“怎么了?”
褚慎微眉头一皱,心中猜到是碧山暮的毒发作了,他与黎清对视一眼,黎清素来机灵,立即将众人轰了出去,连沈涵都不例外。
帐外,陆非厌似笑非笑地干站着,阴阳怪气道:“将军向来是个死心眼,搁往常没商量出个对策,觉都不让人睡,今日这是怎么了?”
陆非厌,十二上将之首,人称鬼将军,天生一副含笑目,为人风流倜傥,偏生阎罗心肠,手段毒辣,曾为荼毒百姓的一方凶匪,自当年效忠苏辞后,方才消停一二。
赵云生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将军亦是人,总归有累的时候。”
陆非厌斜嘴一笑,轻蔑道:“昔年我拉你做土匪的时候,你就是这副穷酸气,多少年都改不掉,熏死人了。”
说完,便嫌弃地走了。
十二上将悉数散去,唯有沈涵立在帐外愁眉不展,眼瞧着徐可风火急火燎地冲进营帐。
帐中,徐可风如热锅上的蚂蚁,“平日里皇上的解药也该送到了,这个月是怎么回事?”
黎清急道:“你就没半点办法吗?”
徐可风:“碧山暮在《医经》中本意就是,青山迟暮,荣枯有时,自古无解。”
苏辞的脸色比褚慎微还惨白,到嗓子眼的血又被她咽了回去,挣扎着要起身,“无妨。”
徐可风号着她的脉,将她按回床上,这斯文人难得骂了句脏话,“无妨个屁,老实躺着,三日内没解药压制,你就等着疼死吧。”
苏辞若是肯老实,这一身的骨头也不会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褚慎微眉间一抹薄怒,将她死死按在床上,严词厉色道:“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你莫要操心。”
苏辞满眼写着“我偏不”,怎知褚慎微袖里藏针,一针把她扎晕,“你……”
褚狐狸温柔一笑,动作轻柔地接住她的头,让她好生躺在床上。
徐可风竖起大拇指,有魄力。
褚慎微说到做到,拖着寒疾下的病体,当天下午舌战十二上将,口干到生烟才说服了沈涵,初步拟定出一个攻城方案,连黎清见了都不由生出几分心疼。
傍晚时分,苏辞醒来时,炎陵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连通报都没有。
“将军,抓住了,抓住那龟孙子了……”
苏辞揉着头,始终教不会这厮规矩,“抓住什么了?”
“未济,落云观装神弄鬼的未济道长。”
苏辞一顿,那老小子自从谢王世家谋反失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边关苦寒之地?
“他在哪儿?”
“姓陆的把他关在外面的笼子里,正审问呢。”
陆非厌最喜欢折腾那些犯人,就没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一日一夜,转眼他就把人扔进帐中,“软骨头,没劲得很,还没审就都招了。”
苏辞将徐可风提前备好的汤药囫囵吞下,“若世人皆和你一样,还需要十八般刑具干嘛?”
昔日锦衣玉冠、仙风道骨的未济道长如今可谓狼狈至极,一身破烂道服,还贼眉鼠眼的,跪在地上叩头,“大将军饶命,饶命……”
苏辞不做理睬,“审清楚了吗?”
陆非厌男生女相,眼角一颗美人痣,纵使铁甲加身,含笑目中也自带一股风流气,“这老头一直负责大梁与东海的消息传递,如今东海战败,他被大梁赶了出来。”
“那就把他押回皇城吧,朝中可有好多人等着将他扒皮抽筋呢。”
未济连滚带爬地凑到苏辞跟前,“大将军,我有话说……”
“你留着和文武百官说吧。”
“是关于大将军的……”
陆非厌拽起他,就准备往帐外走,未济垂死挣扎道:“大将军不想知道自己的左手当年是如何废的吗?就凭关内侯一个淬毒的机关盒?”
炎陵闻之,大条的神经瞬间绷起来了,“你什么意思?”
陆非厌也不走了,直接将未济扔到地上,一脚碾踩在他的背上,含笑目生出三分狠辣,“说清楚。”
“再厉害的机关盒,一群机关大师怎么可能拆两日两夜?是那万里挑一的机关师都为人中废柴,还是……”
陆非厌不耐烦地重踩在他背上,逼他吐出一口血来,“少废话。”
“是皇上,是他下令机关师拖延拆除机关盒的速度,只因徐可风当时进言,希望皇上再多派几人拆盒,时间拖得越久,待毒入骨,将军的左手必废……”
偌大的北燕,偌大的天下,帝王海乃百川的胸襟却容不下将军的一份忠肝义胆,着实可笑。
炎陵和陆非厌齐齐看向苏辞,有时他们真的觉得那人太过于冷静,冷静到凉薄,千军万马、生死一瞬从不在她眼中,可再巍峨的高楼也有倾塌的时候。
黎清抱着新研制的机关弩刚入账,闻言,东西砰的一声落地,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我特么现在就回皇城,炸死那混蛋……”
赵云生跟在她后面,当即拦住了她,“黎清你冷静点。”
“冷静个毛线,滚开。”
“站住”,苏辞一声呵斥,厮杀疆场多年来突然有些力不从心,缓缓坐到椅子上,看向未济,“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假。”
未济急忙道:“其中一个机关师是我门下的信徒,因做了亏心事,担心无法得道成仙,这才将一切告知于我,不信你可以问徐可风,他当时在场。”
黎清挣开赵云生,气得泪眼婆娑,悲愤道:“将军你就算钢筋铁骨,也有痛的时候吧,这些年来你如何为他守江山的,他又是如何待你的,你还要效忠于他吗?”
“闭嘴”,血气上涌,苏辞一口黑血吐出。
“将军……”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说完,闷声倒地。
也许连苏辞都不知道在硬撑什么,细数过往的二十多年,她发现自己除了一颗勉强还能跳的心和一身伤痛,实在不知还剩了些什么,大抵还余下一腔未冷彻底的血,等待大雪冰封之日。
未济终于保住一条命,苟延残喘在牢笼中,夜深之时总算盼来了救星。
他抓住铁栏,冻得直哆嗦,哀求道:“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做了,放了我,放了我……”
一袭黑斗篷干脆利落地将铁笼打开,“滚。”
“是是是……”
见未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营地,那袭黑斗篷这才安心返回,一溜烟钻进了一处营帐,里面摆了七八个火盆,虚陶老先生正在给榻上的白衣号脉。
赵云生摘下斗篷帽,目冷如霜,不复往昔儒雅,“既然目的达成,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留着他的命,我还有其他用处”,褚慎微脸色苍白,眉宇间却是稳操胜券的自信。
虚陶老先生号着他的脉,眉头拧成一团,“主上,恕老夫直言,自从上次你从天牢出来,身体越来越差了,老夫还是那句话,终止在北燕的一切,返回南楚养病。”
褚慎微咳嗽不止,却依旧谈笑风生,“棋局已定,落子过半,岂能就此离去?”
赵云生面无表情道:“可是将军并没有向皇上兴师问罪的迹象。”
“按兵不动,说明她信了,已心生芥蒂。”
“但以我对将军多年的了解,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背叛皇上。”
褚慎微似乎有几分恼怒,“北燕帝却未必会再信她……咳咳……”
有时候他真的嫉妒北燕帝和苏辞那份坚不可摧的信任,这些年来,表面上帝将不合,可从关内侯谋反到谢王世家叛乱,哪一次北燕帝的皇位看不起来不是岌岌可危,可结果反而是这北燕江山愈发固若金汤。
待事后细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不过是帝王在借机清扫朝中势力,北燕帝对苏辞再怎么苛刻,却从未削减过她手中的权力。
褚慎微眸子一暗,“我可以允许阿辞一辈子愚忠,但我不许北燕帝将她拴在身边一生。”
虚陶老先生听了直摇头,自从上次的事后,他已经没什么心力再去拦褚慎微了,拦了也没用,终究和他母亲一样误在了一个情字上。
赵云生看着榻上咳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去见阎王的人,心中却知他比阎王还狠绝,如今嘴上是这么说,将来又会如何对苏辞呢?
他失神地往自己营帐走,从炎陵身边经过都没察觉。
炎陵一胳膊搂住他的肩膀,依旧那副傻乐的模样,“兄弟想什么呢?连俺都没看见。”
赵云生一笑,若世人皆能如炎陵一般没心没肺就好了。
“没什么,帐里闷,出来走走……对了,上次借了你的黑斗篷,一直还没……”
炎陵大方道:“给你了,穿着吧。”
战鼓忽响,有将士大喊:“鬼尸偷袭大营,戒备……”
苏辞和徐可风本来在帐中密谈,得知当年一切的将军脸色白得和纸,老天爷却没给她留一刻痛彻心扉的时间。
徐可风跪在地上,忏悔道:“将军,我一生行医救人,只做了这一件亏心事……”
苏辞听着外面的战鼓,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没时间给你愧疚,碧山暮发作,我使不上内力,你可有办法?”
徐可风犹豫了片刻,道:“银针刺穴,将毒逼至一处,不过碧山暮毒性霸道,稍有不慎……”
“少啰嗦,快扎。”
鬼尸夜袭大营,纵使苏家军早有防备,却也被这加强版的鬼尸打得措手不及,那鬼东西是乐千兮用死人炼制的,以蛊虫操纵,浑身乌青,腐皮烂骨,极为恶心。
炎陵挥刀血战,“他奶奶的,怎么这么硬?砍都砍不断。”
“那是你劲不够大”,陆非厌一剑斩下鬼尸头颅,黑血溅到他风流白皙的脸上,格外邪美。
“放屁,老子天生神力。”
不过转眼,两人就懵逼了,只因那斩下头颅的鬼尸依旧宛如活人,再度向众人发起攻击。
且不说没几个人像炎陵和陆非厌这般有力气,一直如此蛮砍,武林高手也会有力竭的时候,更何况这批鬼尸除非斩断四肢,否则依旧会作祟。
黎清手里的火琉璃不停地掷出,没被炸成渣的鬼尸浑身滚火都会朝营地扑来,她望着黑压压不见尽头的鬼尸,心头一悸“司徒不疑不会将大梁士兵都炼成鬼尸了吧。”
沈涵从帐中出来,一个飞身上了瞭望台,淡淡说了一句,“你猜对了。”
台下的炎陵不由吞了口唾沫,“他疯了?”
这些日子来,战事僵持不下,苏家军又连番取胜,大梁朝中都已经出现了罢黜太子的声音,司徒不疑不急才怪,只是此举有些丧心病狂,活人炼尸,怪不得这批鬼东西如此厉害。
苏辞一脚踹开发愣的炎陵,一支绑了火琉璃的长箭朝鬼尸射去,“愣着干嘛?过年没吃饺子,等着被鬼尸包成饺子吗?上火琉璃,炸。”
被鬼尸吓瘫的众将士瞬间找回了主心骨,红衣金甲迎着南境的寒风而立,无所畏惧,桀骜不驯,似乎只要有这人在,敌军千万都撼动不了北燕的国门。
火琉璃轰炸一夜,连南境的冰天雪地都徒生一股暖流,营地四周的积雪融化,焦黑一片,空气中掺杂着焦尸的腐臭味,而鬼尸依旧源源不断,苏家军与踏过火琉璃防线的鬼尸交手,肉体凡胎怎敌得过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怪物?
帅帐中,商议对策的众将领皆是神色深重。
赵云生:“火琉璃快见底了,若是再不突围,我们怕是要被鬼尸围困在此处了。”
苏辞:“褚慎微昨日定的攻城计策不错,只要有人将鬼尸引开……”
陆非厌抱手而立,永远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欠揍道:“说得容易,如何把鬼尸引开?”
苏辞:“我来。”
“不行”,沈涵眉头紧锁,看向她,“昨日见你身体不适,还没来得及审你,你是不是瞒了为师什么?”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解决鬼尸,此番我们虽被鬼尸围攻,但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良机,能否一举夺回燕关,全看这几日了。”
陆非厌亦是极力反对,“三军不可无帅,你要嗝屁了,我们就都不打了。”
十二上将里炎陵最没规矩,赵云生最儒雅通达,陆非厌看苏辞最不顺眼,三天两头顶嘴,偏又最听她的话,故而一直被她发配得远远的。
“别和我扯淡,我把你从西南调回来,不是让你和我耍流氓的。”
“我本来就是流氓,你要是死翘翘了,我就回西南继续当我的土匪。”
苏辞恨不得一脚踢飞他,她最想和这王八羔子打交道,忒混蛋了。
褚慎微在虚陶老先生的搀扶下,走入帅帐,“我有一计,将鬼尸全部引到虎啸崖,崖下是深渊万丈,然后炸山。”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唯有苏辞与他想法一致,指着地图,“此处为天险,有百丈悬崖,将鬼尸引至此,再用火琉璃炸塌悬崖,将鬼尸悉数埋与深渊中。”
沈涵:“胡闹,崖都塌了,你又如何全身而退?”
褚慎微和苏辞异口同声道:“机关翼。”
黎清一愣,一口否决,“不可,那东西尚在试验中,万一飞不起来,岂不是同归于尽?”
苏辞:“没有万一。”
陆非厌:“那就我去。”
褚慎微缓缓道:“此事怕非将军不可,鬼尸的操纵者是乐千兮,但背后的主使是司徒不疑,对他而言,怕是攻下北燕江山,都没有杀了将军痛快。”
可不嘛?你要是被某人如鲠在喉地堵了多年,千刀万剐都难解心头之恨。
眼看着众人就要同意了,苏辞体内的碧山暮再次发作,一口黑血吐在地图上,一干将领顿时炸开了锅。
徐可风被炎陵拎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哆嗦地给苏辞号脉,差点哭出来,“我都说了,银针刺穴撑不了多久。”
苏辞:“我还需要一日的时间。”
徐可风真想给她一巴掌,“今天已经第二天了,再没有解药,一日后你就可以升仙了。”
苏辞紧握他的手腕,险些给他扭断,“你这股啰嗦劲若用来娶媳妇,就不会至今还独守空房了,有没有办法直说,难道你想看着鬼尸将十万苏家军啃干净吗?”
徐可风被她那如狼似虎的目光盯得心肝颤,“还能再施一次针,能维持多久不知道,副作用不知道。”
苏辞毅然道:“扎。”
没什么好犹豫的。
徐可风从药箱里掏出针布,持银针的手都在抖,“将军,你可想过这么久还没人送解药来,是皇上故意……”
苏辞避开话题道:“大梁人未赶出国土前,我不会死。”
“那之后呢?”
“之后若我不能归来,苏家军交由陆非厌统领。”
“将军……”
多年后,徐可风浪迹江湖、四处行医时,再入南境故地,曾含泪说过一句话——倘若有来生,望你不再踏入这浊世,望你不再披坚执锐,望你清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