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2 / 2)
萧倦正被一堆大妈围着脱不开身,见她进来了,急急指着桌上的记录本大喊:“记上记上,五桶!”
苏韵立刻抓起笔在本子上画了个正字,然后上前去帮他收钱,大妈们一个个交了钱,抱着油桶笑眯眯地走出去,还不忘回头指指萧倦:“早点结婚啊!”
“一定一定!”萧倦脸上满是汗水,后背也湿了一大片,笑着朝大妈们挥挥手才放下喇叭,一屁股坐到苏韵身边,呼吸有些急促。
苏韵从桌子底下找出一瓶水给他,又拿起桌上的本子帮他扇风,看着他喝下大半瓶水,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的腰:“你卖东西就好好卖,乱说些什么呢?”
“我哪里乱说了?”萧倦放下水,表情很严肃,眼睛里却满是笑意,“你迟早都要嫁给我的。”
苏韵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干脆别过头去数剩下的油。
算着今天应该能达到销售量,她终于放松下来,轻轻靠到萧倦肩上,红着脸点头:“嗯,迟早要嫁给你。”
萧倦一愣,随即紧紧搂住她的肩膀,露出大大的笑容。
这天傍晚,桑娆吃饭之前习惯性打开QQ空间,看见萧倦刚发的说说终于不再配图,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以为他消停了,连内容都没看就随手点了个赞。
坐在对面的南安也翻到了那条动态,等了半天也没听见桑娆的骂声,刷新后还看见她点的赞,忍不住抬眼去看她:“你被萧倦刺激过头了吧?”
“什么刺激?”
桑娆哼着歌摆好碗筷,看见南安慢慢举起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一句:她说她迟早都要嫁给我!
“……我要拉黑他!”倍受刺激的桑娆同学如是说。
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基本上是在萧倦无休止的秀恩爱中度过的,期间高考成绩出炉,南安和苏韵高出安大的录取线十几分,桑娆也刚好压着线过了,一切尘埃落定。
开学前一天,大家又一次聚在南安家吃晚饭,顺便商量第二天报到的事情。
桑娆全程都冷着脸,萧倦又是赔笑又是道歉,好不容易才哄着她把自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一顿饭吃到最后,从进门开始就异常沉默的苏韵突然开口,一句话就把热闹的气氛降至冰点——
“我可能……没办法去安大了。”
话音刚落,饭桌上立刻安静下来,正和桑娆抢最后一块排骨的萧倦愣住了,笑容也僵在脸上:“为什么?你不想跟我们念一个大学吗?”
“不是的。”苏韵低下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手指在膝盖上胡乱绞着,嘴唇翕动,声音细细的,让人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我没凑够学费。”
萧倦的脸色缓了缓:“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就这个?难怪你最近都不太高兴。”
苏韵低垂着眼睛,睫毛轻轻抖动,鼻子一酸,胸口堵得喘不过气,鬓边冒出几颗豆大的汗珠:“所有打工的工资加起来也不够……”
萧倦还是没怎么当回事,摸摸她的头,顺手把抢回来的排骨放进她碗里:“学费不够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啊,你别担心了。”
对面的桑娆也笑着安慰苏韵:“对啊,你和萧倦做了一个暑假的兼职,工资怎么也有三四千吧?你妈肯定也会给你钱啊。”
苏韵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眶里迅速蓄起一层薄泪,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尖渐渐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出。
太难堪,太难堪了,难堪到她恨不得立刻逃走。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苏韵颤抖的手背上,南安温和的声音就响在耳边:“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没关系,你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想起母亲掏出那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时愧疚自责的表情,想起弟弟眼睛里噙着泪花却不敢哭出声的样子,苏韵终于忍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指缝间漏出,伤心到让人不忍去听:“我妈说……她的钱不够,只能先交弟弟的学费,可是我呢……我怎么办?我也想念书啊!我明明那么拼命念书……为什么一分钱都不给我……什么都没给我留!”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难掩脸上的惊讶之色。
萧倦尤为激动,他怎么也没想到苏韵母亲那边连学费都没为她准备,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脸上惊怒交加,慢慢浮现出坚毅的表情:“你还差多少?我回去问我妈要。”
“不行!”苏韵立刻揪住他的衣摆,用力摇头,“不行的……”
南安扫了萧倦一眼,说出来的话像是当头泼下的一盆凉水:“你去问表姨,她那个性子肯定要刨根问底,到时候你怎么说?怎么说都说不通。”
萧倦紧紧咬着牙根,呼吸一声比一声重,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桑娆插不上话,心里默默盘算着要不要把父亲寒假时打到她卡里的那笔压岁钱拿出来救急,对面的阮北宁也想到这一处了,抬头朝南安使了个眼色,带着一点询问的意思。
南安会意,朝他轻轻点头,他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匆匆上楼,没过多久就捏着一张银行卡下来了。
那张卡萧倦是见过的,他“嚯”地站起来大喊:“别!北宁,我们再商量商量,总会有别的办法。”
苏韵听了萧倦的话,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阮北宁,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
阮北宁不去理萧倦,直接把手里的卡推到苏韵面前,温声道:“学校的规定是必须先入学才能申请补助,申请的人也不在少数,你不一定能拿到资格,这张卡里是我和南安这几年存下来的零花钱,放着也没什么用,你先拿去应急。”
金色的卡片静静躺在餐桌上,薄薄的一张,像打磨锋利的刀片,深深划在心尖最嫩的那块肉上,苏韵全身战栗不已,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南安轻轻放下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明白苏韵的敏感和脆弱,也理解她苦苦支撑的自尊心多么容不得打击,却也知道,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安大的学费少说也要一万,加上那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苏韵短时间内根本凑不出来,就算勉强凑够了,她未来的衣食住行又该怎么办?总不能为了上学连基本的温饱都不顾了吧?
南安自从搬出表姨家以后就再也不曾为钱烦恼过,母亲每个月按时打来的生活费已经足够,再加上阮北宁对她又格外宽容,她在物质上甚至跟家境优渥的桑娆一样宽松无忧。
如今看着苏韵走投无路还犹豫着不敢碰那张卡,她心里异常难受,脑子一热,抓起小小的卡片就硬塞到对方手里,态度从未有过的强硬:“那句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千万,千万不要跟我们客气。”
苏韵像是被针扎到了一样飞快缩回手,挣扎着不肯去接,南安却用力按住她的手,一双眼睛直视着她惊惶不定的眸子:“现在可不是瞎客气的时候。”
小小的卡片按进掌心,硌得苏韵几乎痛哭失声,她身体一震,怔怔地望着对方清澈见底的眼睛,只觉得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拿着吧。”萧倦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了拍苏韵的肩膀,“开学以后我陪你去兼职,尽快还给他们就是了。”
南安也松了手上的力气:“对啊,你听萧倦的准没错。”
被施舍的羞耻感充斥着大脑,心底深深掩藏的愤恨破土而出,带刺的藤蔓紧紧缠住颤抖的身体,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慢慢流出黑色的汁液,包裹着赤贫的灵魂,苏韵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紧紧攥着那张卡片,把喉头的酸意囫囵吞下去,缓缓拉开椅子站起来,对着南安和阮北宁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
她低着头,声音听不真切,肩膀还在簌簌抖动着,南安连忙把她扶起来,按着她坐下,阮北宁也尴尬地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他向来腼腆,突然被人这么一鞠躬,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见苏韵终于肯接那张卡,也不多说什么,默默收拾了碗筷就往厨房去了。
桑娆微微侧过头,支起下巴望着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眼睛里满是笑意,又生怕被人察觉,忙转过头去劝苏韵:“快别哭了,明天要报名,总不能顶着两只桃子眼睛去吧?”
“对啊。”萧倦抽了张纸巾一点一点给苏韵擦眼泪,屈指在她哭得通红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回去好好睡一觉,可别再哭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接你。”
苏韵忍着眼泪点头,脸上的表情渐渐缓和,桌子底下攥着银行卡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快。
卡片坚硬的棱角硌进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几乎能闻见自己的皮肉被烧焦的气味,可是一松开手,粗糙的掌心只有一道深深的红痕,转折的地方如同咧开的嘴唇,静静嘲笑着她一贫如洗的生命。
良久,苏韵终于慢慢抬起头,眼底的泪水早已干涸,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谁也看不见的,冒着热气的岩浆,把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烧成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