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2 / 2)
像瓦西里,科里亚叔叔也不信任伦敦情报站,而他的解决办法就是克格勃的典型做法:找一个心腹去盯着伦敦,这位被选中的“心腹”正是菲利克。以“加强沟通”为名,伦敦站和莫斯科之间的通讯,菲利克都有权要求取得副本。光是1978-1979这一年,克格勃在英国的谍报网就开始大面积萎蔫,就像遭遇病虫害的树林,以惊人的速度枯死。这让莫斯科更确信英国大使馆内部有问题,给了彼得更大的权力去“观察”海峡对面的同僚。瓦西里记得很清楚,就在第一总局眼睁睁地看着英国谍报网全面陷落的绝望时刻,菲利克像个骑士一样策马出现,声称自己已经揪出了元凶,同时给莫斯科发来了全套证据,文件如此之多,装满了一个纸箱,矛头指向伦敦大使馆里的一个寂寂无名的译码员。那批文件是个真正的金矿,里面居然有军情六处和国防部的零散通讯,可以清楚看出这位译码员1969年就开始贩卖使馆的机密了,虽然他并不懂那些暗语和代号,但他明白这些纸片值钱,把手头上有的电报都打包卖给英国,而这里面——菲利克在报告里这样总结——刚好就有一位苏联情报官的信息,军情六处借助这个缺口,击溃了整个网络。
译码员被迅速抓回莫斯科,扔进审讯室。小道消息说,这译码员让审讯官很难堪,即使用上了药物和严刑,他好像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声称受到了冤屈。那个可怜人直到被判二十年苦役,都坚持内奸另有他人。
没人相信他的话。
瓦西里暗自疑惑菲利克怎么能拿到MI6的内部文件,他跟爸爸谈了这件事,安德罗索夫上校让他别公开提出质疑,否则就是“不给特勤处面子”,而且“那边很在意保护自己的信源,问也没用”,还不如认真想想怎样把这件事包装成反间处的胜利,把功劳抢过来。
“从来没有外勤能接触到英国国防部的文件。”
“菲利克拿到的也是片段,我猜他撞运气在伦敦招募了一个打字员。”爸爸剪掉古巴雪茄的末端,点燃,“不用太敏感,瓦夏,总不能是军情六处大发善心,故意帮他伪造这些文件的吧?”
不,瓦西里想,确实不可能,这太荒谬了。要是他坚持怀疑菲利克,那就意味着要承认菲利克故意栽赃陷害了一位苏联使馆人员,这是彻头彻尾的胡思乱想。也许他对小老鼠的怀疑来源于一种隐秘的嫉妒,拒绝承认菲利克能比他做得好。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捕风捉影,总想在菲利克身上挖掘出问题来。
这件事没过去几天,菲利克像个英雄一样回到莫斯科,象征性地向专门召集的委员会做了报告,带着全新的少尉军衔返回巴黎。瓦西里甚至没来得及见到他。菲利克现在是特勤处熠熠发光的一颗新星,看起来势不可挡,再过两三年,应该就能当上巴黎的常驻特工,有人甚至断定他有朝一日会坐上科里亚叔叔的位置。瓦西里终于说服自己打消疑惑,从经验看来,叛徒只有两种,收钱办事的,和管不住下半身被勒索的。他的小老鼠不是这种人,从来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
所以,为什么?
瓦西里只剩下这一个问题想问。就在他翻过斯塔西总部插着碎玻璃的围墙时,这个问题熊熊燃烧,就像怀揣着一个无法浇灭的火把。为什么背叛我?哪里出错了?有什么是他和苏联不能提供的?菲利克竟然好意思在信里提到爱,爱还在吗?爱曾经存在过吗?在别的地方,爱可能是歌谣、阳光和雨露,但在克格勃的世界里,爱是弱点,是疾病,是众多操纵手段中的一种。
玻璃划伤了右手掌,血一下子涌出来,没时间处理了。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从围墙另一边传来,是的,他就指望斯塔西会开车来追,这群不学无术的白痴。瓦西里跳进巷子里,向人潮涌动的大街跑去。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传来,一辆黑色轿车挤进小巷,全速向他冲来,瓦西里一头撞进游行队伍里,粗暴地推开那些吃了一惊的男男女女。车猛地停住了,徒劳无功地按了几下喇叭,两个斯塔西钻了出来,身上的制服马上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刽子手!”,引起了此起彼伏的响应。那两人吓住了,其中一个朝天开了一枪,人们停了一下,继续向他们包围过去。
瓦西里没有再看下去,挤出人群,钻进马路对面的横街,所有店都关着,楼上公寓的窗户也都漆黑一片。他停下来辨认了一下方位,向火车站的方向跑去。转过街角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几个东德警察,瓦西里快步躲进一个门洞里,背紧贴着上了锁的大门,不过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似乎也急着躲起来,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瓦西里对着砖墙深吸了一口气,逃跑激发的肾上腺素退去了一点,十一月的寒意刺穿外套渗进来,他拉上拉链,竖起衣领,探出头去,确认街上没有人了,才继续上路。
血还在滴滴答答地顺着手指淌下来,他边走边按紧伤口。火车站前的检查哨已经没有人了,形同虚设,一顶边防军制服帽丢在地上,看上去很不现实。奇迹般地,火车还在运行,月台上挤满了要到西方去的人,再也没有人查验护照了,满地都是东德身份证的碎片,三个海关工作人员靠墙坐在地上,轮流抽同一支烟,眼神呆滞。
瓦西里快要走到站台的时候,一个戴着黑色渔夫帽的男人扔掉烟头,突然向他扑来,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多年前的训练被触发了,瓦西里用后脑勺撞袭击者的鼻子,挣脱开来,用手肘猛击对方的脸。戴渔夫帽的男人后退了一步,但没有倒下,拳头击中了瓦西里的肋骨。他倒抽了一口气,侧身躲过了下一拳,用力踹袭击者的膝盖,那人痛叫了一声,总算倒在地上。
这不是唯一一个穿便衣的斯塔西,至少还有两个人从车站的不同角落里冲出来,想截断通往站台的路,幸运的是瓦西里比他们都靠近月台,径直跑向即将开出的火车,这不是他原本想上的那班,但他的选择不多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瓦西里想也不想就一拳招呼过去,甚至没有停下来看是谁。瓦西里在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跳上去,火车发出叹气般的嘶嘶声,颤动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
至少五个乘客和列车员在瞪着他,列车员盯着他流血的手看了半天,怜悯地摇摇头,把他当成了趁乱逃出东德的可怜难民,没有问他要票和身份证明,走开了。瓦西里靠在车门上喘气,肋骨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后脑勺也是。他整理了衣服,到餐车偷了一瓶伏特加和一块餐巾,走进逼仄的洗手间,锁上门,先喝了两口,再用烈酒冲洗伤口,草草包扎起来。继续喝酒,直到双手停止发抖为止。
火车在夜色中向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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