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如梦（2 / 2）

尽管如此，死亡仍有其甜美诱惑的那一面。想想看啊，当一个人死于衰老或者疾病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会干枯，皮肤脱水般紧紧箍在骨头上。他们的眼睛会浑浊，辨不清眼前升起的是朝阳还是群星。他们的牙齿会松动，嘴唇会干瘪，他们挂在枯瘦胸膛前的勋略不再英武荣耀，反而像孩子的玩具，不相称得叫人发笑。他们那是为了死亡而死亡。

可我不会面临这种窘境，我是在盛年之下，自己主动选择了死亡。我还算得上年轻，健康而富有生命力，在这种时候终结生命，那才是生命真正的死亡。我亲手放弃时间，我亲手拒绝未来，即使它再富于无限的可能，我也不愿去探索了，我累了。

既然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出戏剧，就让我最后来谢幕吧。我不喜欢看戏，但现在我必须扮演起主角，决定时间、地点和方式。时间：今日今时，最多不会超过上午十点钟。地点，就是我伸出的这一片斗室，待会我会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至于方式，我的枪就在不远处，我看向它，它躺在原地，像个安安静静的老朋友，等待着我的叩门召唤。

我把枪取出来，放在手心里来回摆弄，试着将它对着额头、太阳穴和心脏移动。我知道，这几种方法都不保险，射击时的反冲力会使枪管偏离目标。最好的办法是用嘴含住枪管，几乎不会失手。我试了试，舌尖尝到了铁锈和硝烟的味道，没有鲜血，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安宁与祥和。我想医生，哦不，应该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哪里有什么**的压抑？被压抑的不过是对死亡的渴求。

一切都决定好了。我想洗个澡。当然，我得先和洛伊希滕贝格说一声，不然会引起这个好心的年轻人的疑心的。于是我拿起电话，用一如往日的冷静声音向他下命令：

“洛伊希滕贝格，您立即到作战室去，我随后就到。”

我想，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怀疑到我接下来的行动了。我脚步轻快地往浴室走去，沿途抛下一件一件的衣服。我本以为属于尘世的，温暖的热度会让我心生柔软，停止冲动，甚至为此忧心忡忡。但我多虑了，脚下冰凉的瓷砖，肥皂清爽的香味，抚慰过肌肤的热水，都不曾增添我的留恋。我的动作轻快自如，仿佛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我的思绪飘荡着，好像已经提前一步，进入了生与死之间。

我把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又穿了回去。我想，我还是要留下张字条的，总要说几句话才显得像一场自杀。可我要把这话说给谁听呢？谁有耐心看完乏味枯燥的长篇大论，又有谁真的关心除自己之外其他人的所思所想呢？我决定还是写得简单一点，大家都能轻松些，不必一边读着我那长长的遗书，一边在心中咬牙切齿地痛骂我连死都不让其他人安生。于是我只在纸上写了一句：

“我再也不能和帝国元帅共事了。元首万岁！”

大约其他人都会觉得选择自杀的我很痛苦吧，之前是的，现在却不是。没有死去的人或许以为我是不能忍受苦难，但我只是提前一步去寻找虚无中的幸福，而他们要等到死后才能知道我找到了什么。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医生，他站在我面前，弯下腰，把枪递到我手中。他在微笑，也在微笑，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我猜等我死后，所有人提起我的第一句话都将是，他自杀了，并不会有人从头到尾完整地讲述我的人生。”

“这是理所当然的。当你自杀的那一刻起，你的其他行为都将是它的附属。不觉得这很有趣吗？你的生平被你自己颠倒了，你从重压下解脱出来了，每个人眼中的你的形象，被你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改写了。”

“是真的有趣啊。像个演员，在戏剧的最后一秒揭破真相，告诉所有人，我并非之前的模样，而是扮演着另一个角色。”

“所以不要害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呢。快一点吧，你在这里逗留得比平时久太多了，我猜过不了几分钟，克尔斯滕夫人就要打电话来催你了。”

“我知道了，你不要催我。那位夫人是个热心的好人，不知道枪响的那一声会不会吓坏她。如果真的有上帝，就让我在彻底的安静中离世吧。”

我扣下了扳机，并没有听到枪响。但我的视线在慢慢黑沉，在我沉入彻底的黑暗之前，电话铃声刺耳地响了起来。克尔斯滕夫人果然来催我了。我轻轻地笑了，不过不知道有没有把笑意传达到脸上。有一个吻落在我的额头上，一片冰冷中它是那么温暖，像寒冬中的一点火苗，像黑暗中的一束白光。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向未知的虚无。

在我的脚跨过冥河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女人的尖叫。我想，可能是克尔斯滕太太已经发现我了吧。

但是跨过冥河，就不能再回头了。

克尔斯滕夫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等了那么久，耶顺内克将军还没有从室内出来，他往常一直是个准时准点的人啊。于是她决定给他挂个电话。可是电话响了好半天都没人接。那就去他的房间看看吧，反正相距不过十步远。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耶顺内克倒在地板上，旁边扔着一支手枪。她在本能的一声尖叫后，满脑子就只回荡着一个想法：为什么没人听到枪声呢？她颤抖着去找洛伊希滕贝格，后者要冷静一些，还找到了他的遗书。

空军的高层都被通知到了，帝国元帅也不例外。他冷漠地视察了还躺在小木屋里的遗体，看过了逝者的遗书，然后发表了并不深感震撼的看法：

“我无限遗憾，他何必非要和他自己过不去呢？在我读到那份文件之前，我从来不曾真正地了解他。”

接着他开始挨个盘问耶顺内克的参谋。一个高级军官的自杀，理当有亲近的下属为之负责。这个时候只有洛伊希滕贝格站了出来：

“总参谋长想以自杀抗议空军内部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的不良行为。”

随后他一桩桩一件件，把耶顺内克经受的压力和粗暴的对待都说了出来，这其中得有一大包归功于帝国元帅本人。后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在忍无可忍之际爆发起来，他一脚踢翻椅子，紧握拳头捶打着桌面。

然而当他平静下来，他又开始赞扬洛伊希滕贝格的勇气，朝其他高级军官叫嚷：“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有勇气对我说这位年轻人今天对我说的？”

耶顺内克的死亡在戈林统一空军意志的豪言壮语下告以终结。他甚至许诺要对直言敢谏的洛伊希滕贝格予以重用。不过当他离开时，他不忘把耶顺内克的死对外定性为“胃出血”。一位空军的高级军官是不被允许自杀的，乌德特不能，耶顺内克也不能。

两天后，洛伊希滕贝格被安置到了东线最偏远的角落——克里米亚空军第一军。

End</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