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声色(2 / 2)
严重走神的祁声往观众席走的时候差点儿忘了自己的座位在哪,还是常云过来伸手拉了他一把。他道了一声谢,坐回座位时,舞台上的话剧正好开始。
微黄黯淡的灯光在霎时朝舞台上一打,背面的屏幕也开始隐隐亮起,暴雨的音效也开始由小至大的慢慢响起。第一幕一开场便是宋秋宁和章澈初遇的雨天,肆虐无常,街上却依旧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沈知文已经走上舞台,站在屏风后,也并没有明亮的光落在他身上,只让他站在昏暗里。台上的群演举着油纸伞走动,随之响起的,是沈知文沉沉的独白。
“一九三一年,北方的战火轰然,流民四处奔逃。那一年对我来说其实不算特殊,我逃到上海,日子还是和以往一样平淡无奇,图的是安稳,图的是寻常,图的是没有痛苦。”
“北方早已被战火湮灭,吞噬了父母亲人的遗骸,和万里的疆土。我已经痛苦过一次了,四肢百骸的筋穴都随着那一场痛苦抽走了,平稳安和,自以为逃到了这儿,远方的战火便与我无关。”
“——直到他来了。”
柔和的灯光在他念完台词时便顺势飘落了下来。雨仍旧在下,饰演章澈的钟淮淋了一身的雨走上台,一脸的朝气蓬勃,灯光映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他年轻昂扬。
那是宋秋宁和章澈的初遇,祁声还和沈知文当场对过戏。
“这块怀表这么空,得放张照片吧?”
“照片早毁在战火里了,能放谁的照片。”
“你说照片和时间便是一段故事,时间也会带着即将到来的故事,还给你一张照片的。”
两个人初识的闲聊不多,轻快而简单的音乐声响起,周围的群演变动,展现着两个人互相熟悉起来的境况。一家古朴的古玩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渐漫渐长。
“我们太过渺小,站立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不过是微小如蝼蚁而已,一生一世都将要湮灭在这纷乱里,连灵魂都无法幸免,在枪林弹雨中破碎,飞扬,让下一世的面目都模糊不清。”
“所以我们只有这一世,秋宁。生或是死,爱或是恨,都只够这一世。”
钟淮这场台词一出,观众席间开始有些沸腾,混乱的议论声都流落在祁声的耳边。紧接着,一场隐晦的舞蹈跳过之后,沈知文和钟淮与另外的副演走了两场戏,以及展现老上海场景、灯红酒绿的一场戏,灯光一变,舞台上硝烟四起,流光转暗,直接转到了下一场。
原本安静的舞台上突然响起了几声泣血的尖叫,混杂在同时放出来的飞机轰鸣声、枪弹声。宋秋宁被章澈拉着躲避到了一处防空洞,狼狈不堪的两个人窝在小小的一隅,交谈了几句之后,宋秋宁的独白再次从舞台上传来。
“我总说战火太过遥远,不会来到身上,也以为日子平和,不会动乱。直到那一天。”
其他演员顿住动作,宋秋宁——抑或是台上的沈知文站起身,眉目间浮现出一种彷徨和挣扎,祁声定定地看着他,竟有些沉溺在他裹着水雾似的眼神里。“直到那一天,飞机轰鸣而过,四处都是妇孺的挣扎,而章澈靠在我的身侧,和我说他想参军抗战时,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恐惧。”
“那是多么让人撕心裂肺的恐惧啊!我担心上海失守,担心整片土地失守,担心战火燎原,再无和宁之日,担心这富饶之疆、万里之民,会全数被践踏在他人脚下。可当章澈和我说下那番话时,我才发现我原来如此惧怕生死。惧怕他的生死,惧怕我的阴阳两隔。”
“百姓在流血!战士在流血!这片土地在流血!”
一个激烈的女声猛然从幕后传来,道具开始后撤,群演退场,台上只剩下沈知文和钟淮两个人,各自占据了舞台一边。这场台词是两个人之间心理的对立,因此多少会有些夸张。沈知文裹藏在灯光泯灭的阴暗里,而钟淮却仰着脖子,脸上动容,一个人站在明烈的灯光之下。
——他走向战场,而我走向痛苦。这让我挣扎、迷失、彷徨!他已经是走进我心里、最是要好的朋友,我不想他再次出走!
——我想留在他的身边,但我的抱负只能在战火中燃烧。我奔赴战争,便不能再回头看他了。
——我是留不住章澈的。留不住他的脚步,留不住他的生死。
——我无法停留在秋宁的身边。战火临近,我只能奔赴战场。
……
章澈瞒着宋秋宁,负气离开;宋秋宁午夜梦回才清醒过来,章澈临别时说的一句“去街上看看”,只是扔给他一个暂时的定心丸,人却早已走向了前线。场景转变,宋秋宁在章澈走了以后,将古玩店作成了地下的联络站,而他传递消息、直线联络的,正是章澈所在的战场。
那是他们分别、冰释前嫌之后写的第一封信。沈知文念着章澈寄来的只字片语,钟淮念着宋秋宁寄来的温柔细言。在一片战火废墟的场景下,显得突兀又柔和的灯光打在两个人的身上,一身的情意,连祁声看着他们,都不由得一怔。
——秋宁,如果你看得见,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章澈,我一切都好,只是很想你。
“想你的面容,想你的声音,想你时常在店里走动时发出的声响,想你偶尔凌乱的胡茬,想你在我面前不会遮掩的情绪。”
“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你的情绪,喜怒哀乐,爱怨痴狂,全看不清。所以,章澈,麻烦你下次来信,请一定要说一说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生活里头一件大事了。”
“你的朋友,宋秋宁。”
这场台词缱绻地念下来,祁声似乎感觉到沈知文的视线往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像是这段词都是对着他说的一般,让他心里蓦然一跳,但在他完全反应过来仔细去看时,沈知文的视线早已迅速移开,准备着下一场戏了。
战火相隔,两个人则是多年未能相见。号角声想起,舞台上的音效猛地砸下来,是最后惨烈的战场。凄厉的呼喊,四处轰鸣的炮弹声,直接砸得观众席里的人眼前一震。音乐由激烈变得缓和,灯光微红,犹如烈火燃在地上,周遭都是倒下的战士,只有章澈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却在下一秒,直直地倒在了燃烧的旗帜上。
章澈死在了他最爱的土地上,而宋秋宁在这片已经胜利的疆土上,找到他、拥抱他。
——他已经无法再对我欢笑,像他和我熟识起来,玩弄汉白玉时那样。
——他已经无法再对我倾诉,倾诉他的过去,倾诉他的抱负,倾诉他的一切。
——他已经无法再对我落泪,为战火,为失地,为我们之间纷乱、潜藏的感情。
——他已经无法再对我抬起明眸,像第一次踏入我的小店时,同我说,这块怀表该是有照片的。
宋秋宁拥着章澈,从怀里拿出当初的那块怀表。两个人背后的屏幕上亮起,原本没有一张照片的怀表里,赫然是章澈最为昂扬的一张笑脸。
最后一声号角再次吹响,宣告着战争的结束,也宣告着帷幕落下、戏剧结束。礼堂内静默片刻,在帷幕重新拉起、所有演员到台前谢幕时,掌声雷动,全场的人都站起了身,几声口哨迎着热烈的氛围绕到半空中,尽是赞赏。
“我靠祁哥,这戏绝了,”夏宁凑到祁声耳边,抬高了声音,“沈哥他们的状态比彩排那天好多了!简直了!”
祁声心不在焉地鼓掌,点头应了一声。旁边的常云偏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啊祁声。”
“……是吗,”祁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扯了扯嘴角,“可能是太累了……话剧排得不是太好,学姐你……看看就好。”
“我觉得排得挺好的,感情到位也很丰富,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常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过我挺好奇,那两个主演演得不错,感情也细腻,不会……真是在一起的吧?”
这时候祁声才觉得自己已经魂不守舍了一阵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掌声轰然,议论如潮,坐在他身后的两个姑娘低语着“那两个男生是不是就是一对儿啊”,全数都刺在他的心上。他仿若置身于汹涌海浪的礁石,走不到也动不得,只能远远望着相携的海鱼,没有一处热闹是属于他和另一个人的。
一出戏而已,况且他也并不是戏中人。
可他像是一位无意间揭了戏布的宾客,只望了一眼那和他人花好月圆的戏中人,心便落进了并未有过他的角儿的声色里。
却无人能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