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否定与劝解(2 / 2)
远方绚烂的晚霞渐而化入淡紫色的薄暮中,在高楼与树梢掩映交叉的地方,妍丽夺目的橘色余火仍在静静燃烧,一两点鸦青色的鸟影,带着梦影一般的金色的轮廓,隐入一缕一缕的绛紫色云痕去。于一片温柔的霞光里,连空气里的燠热也带着濡湿的、沉默的流动感觉。
乐时的那只杯子里装着温热的茶水,回甘的药气似乎有某种清热解毒的功能,行道上零零散散地也走着一些饭后散步的练习生,那些隐隐约约的说笑,无非是练习的进度、出道的展望,还有疲惫的叹息。
乐时的心底始终有一个结,来自一直以来对他给予否认的贝锦,对于这件事情,他既觉得无能为力,又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觉。遭到否定的感觉是熟悉且令人恐慌的,在被怀疑的同时也在怀疑自己——他的心里没有底。
唐之阳问道:“最近的练习还好吗?不在一个组里,也没什么交流的机会。”
“还行。”乐时点点头,答案有些暧昧含混。
天渐渐暗淡下来,黑色树影的轮廓更加幽深,灯光亮起前的一片暮色里,所有人的面影都显得模糊不清,乐时叹了口气,眼角微微地跳动起来,他稍稍一按,摸到了那一道略显突起的,细细的划伤瘢痕。
“哥。”他小声呼唤了一句,在模糊的阴影里,有柔和耐心的目光望向他,那带着热度的视线仿佛在鼓励他将心中的苦闷娓娓道来,乐时低下头,看着夜色与树影交融,成为一片可供藏身的阴暗,他轻轻吸进一口气,问道:
“你有没有遇过这样一件事,是无论怎么做,都做不好的……”
“有啊。”唐之阳的回答干脆,“跳舞。”
乐时因为惊讶停下脚步,“但哥跳得很好。”
“我曾经非常、非常厌恶舞蹈这件事,”唐之阳的声音平静,带着叙述回忆者特有的怀念的笑意,他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乐时身前几步停下,“因为它带给我的只有谋生的烦恼,身体的伤害,我总是想摆脱它,却不得不将生命与它绞成一股绳索。”
“后来我发现,痛苦似乎本来就是舞蹈的一部分,当我接触到更多的感情的时候,动作也会相应地变化。我在和你跳《塞下曲》前半段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想法,也只是不想离开你而已。”
“这点我倒是单纯感性的想法……”唐之阳一怔,旋即揶揄地开了个玩笑:“我这样说,于斐不会觉得不开心吗?你们现在在冷战?”
乐时被突如其来一声于斐戳得一个激灵,唐之阳对于他与于斐的事情似乎特别敏锐,他实在不应该在比赛的时候与谁过从甚密,但即使约法三章,刻意地在人前拉开距离,似乎还是露出了某些奇奇怪怪的端倪。“没。哥……别拿我开玩笑了。”
“好好好。”唐之阳好脾气地转移了话锋,肃言道:“你认为做不好的事情,是唱歌吗?”
“嗯……”落在身上的目光很快就消失了,无人注目的黑暗让乐时感到安全,他生怕惊扰了附近的脚步声,或是微风中的树声,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总希望能做到最好,明明也花了许多的力气,可最后还是得不到老师的肯定。”
这示弱的话他从未和于斐说过,他的自尊心让他不想在那个人面前展露出孱弱一面,他总习惯所有事情都由自己消化,他的世界似乎只有参天的高楼与忽然的残垣,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他不再说话,倔强地以沉默与模糊的世界做抗争。
“有很多的事情,确确实实是不管怎样努力,都未必尽如人意的。”唐之阳说,他的语速缓慢,有劝告安慰的意思,路灯莹莹烁烁地亮了起来,从街头到街尾,散步的人忽然散得干干净净,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地面,拖出一段狭长距离,“想要达成的事情,想要追求的梦想,想要触碰的感情,想要挽回的人,总是有许多遗憾而无法触及的所在。”
“不被承认的人很多,但被承认,恰恰好也是因为走到了最后,只剩下他走上了舞台。我想——你一定可以成为那个人。”唐之阳回过头,对上乐时的眼睛,唐之阳在昏黄的灯下扬起一个笑,“我是容易夸奖别人的人吗?你看上去不大相信我。”他指了指乐时手上的杯子,云淡风轻补上一句:“回去好好休息——还有,这是于斐叫我拿给你的。”
当然,当乐时和唐之阳回到213宿舍的门口时,两个人蓦地都一惊,前前后后把门牌确认一遍,确确实实是他们的宿舍,然而宿舍门前却蹲坐着个人,万幸与任风风没有回来,大门紧闭,那人只好坐在地上,把一张脸埋进了支撑膝盖的臂弯里。
只有蓬松支棱的,散发着点儿柠檬洗发水味道的发顶,和一点儿蜜色的耳尖与脖颈,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宽松的衣服似乎刚刚换过,是一身白底几何图样的短袖睡衣,唐之阳端详一会儿,忍着笑低声说:“睡着了?睡我们宿舍门口?还有——我老觉得他身上这套睡衣很眼熟。乐乐,你是不是有套一样的?”
乐时认真思考一番,回答:“我有挺多东西和他一样的,以前他买的。”
唐之阳一时语噎,尽管乐时一点儿都没有炫耀或者秀感情的意思,他的许多话都是将事实平铺直叙,半晌唐之阳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有时候挺搞不明白你们这群小年轻是怎么谈感情的——一般来说用同款,不会觉得很快乐吗?”
乐时的回答十足十的实用主义:“大多时间是他觉得快乐吧。我的话,东西能用,衣服能穿就行了。”
两人围着打瞌睡的于斐闲聊,尽管唐之阳觉得他与乐时之间第一次出现了话题的裂痕,乐时简直是直而又直,毫无恋爱中的浪漫欣喜,要不是先前的出双入对实在过于让他在意——“乐乐,我有时候觉得你还挺直的。”
乐时:“……”
他用颇为不温柔、不耐烦的手劲推了堵门的家伙一把,旋即听见打瞌睡的于斐嘟嘟囔囔的咕哝声音,乐时回过头看了唐之阳一眼,声音淡定冷静,简直习以为常:“我如果像他这样,那一定不行。别睡了,想感冒吗?”
于斐迷迷瞪瞪看着他,看清楚来人,湿润的眼睛立时光芒炯炯地眨了眨,他非但不为这样的冷淡态度不快,反而挣挣扎扎,带着鼻音解释:“我刚在练歌房没等到你,想想你会直接回来,我也回来了。”他眉毛一蹙,鼻子一皱,捂着嘴啾地打了个喷嚏,“想跟你说说歌的事情。”
唐之阳眼角微跳,也不知道这俩人的相处模式究竟是好是坏,乐时对于斐的态度非常微妙,有时像是非常抗拒,但有时却极为纵容,有时二人并排站在一起,显得成熟而帅气,但如今乐时半蹲着,从上至下看着于斐,甚至伸手去用力捏对方的脸颊,把于斐痛得吱哇乱叫——太幼稚了,实在太幼稚了。
作为213宿舍年纪最大的练习生,唐之阳在来来往往的古怪目光之间,仍然要保持微笑,他站起来,一下把门锁拧开,向快扭在一起的两位三岁儿童,笑容可掬地吐出一句话:“两位,注意注意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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