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Chapter.19.2(2 / 2)
可话虽这么说,这对姐弟心里都明白,他们家最近是越发地走了下坡路。唐泰斯在家主继承仪式之后就动身去了东南亚,处理轮船倾没事故的善后工作,他因为继承了家业,也不能常来,偌大一座宅邸里,常常只住着藤丸立花一个人。
「……可惜,我不太擅长人际交往。」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姐姐说,「他以往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早打发了也好。」
他正给姐姐剥栗子,外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上了年纪的姆妈带着唐泰斯的长女在后院里嬉戏,她四分之三都是西洋血统,名字也是西洋名字,连姆妈都是异邦人。
藤丸立香不禁好奇地向外一看,就看到她脑后的两条银色小辫,在青翠的草地上闪闪发亮。
「不过,最近的日子比起之前,倒是好过一些了。」他听到姐姐说,「我现在每天都感觉过得很好,尤其是看立香你过的好,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完美无缺了——甚至现在死去都心甘情愿了。」
「您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我也就是说说,瞧你这副认真的样子,立香,你就是这点不好,别人对你说什么玩笑话,你总是当真。」姐姐伸手从他手里拿走刚剥好的栗子,「我跟老爷也这么说,他只会说些怪话……那才更不吉利呢。」
她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过还早,我得把老爷的孩子养大才行。既然『爱丽丝』已经来了,我想,『杰克』也该来了吧。老爷喜欢小女孩,想再要一个女儿,不过我却喜欢小男孩,想让爱丽丝也有个弟弟。」
「有弟弟可不好。」他笑了一下,「只会让姐姐担心。」
「可你是我最优秀的好孩子,立香。」
他彬彬有礼地点了头:「谢谢您。」
藤丸立花无声息地转过了脸,她紧闭的长睫稍微有些潮湿,或许是天气太热了。
白昼之下蝉鸣一片,夏日的熏风透过白纱帘吹进室内,带来一种混合的植物香气。屋里一片静默,只剩下了藤丸立香不断地剥开栗子的声音——就像是火焰烧毁木柴一样,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种奇怪的联想。
可年少的藤丸伯爵只感觉到一种安稳,一种宁静。
自从他下定决心切断过去的一切之后,他终于渐渐地不再做那些有关过去的梦,他甚至开始产生了一种幻想,他想他少年时激情澎湃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自私的迷思。
藤丸立香继续给姐姐剥着栗子。他一个,姐姐一个,剥好的栗仁被分明地放在两个骨瓷盘里,刚放到姐姐的盘子里,他这一个是给自己剥的,只可惜,是枚坏果。
于是他无声无息地吃进去了。
他记得之前姐姐跟他说「大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世界充满了一种「虚伪的温柔」,那他现在接受到的来自身边许多人的一切,也是「虚伪的温柔」吗?
应该是的。
那么,那个人呢?
每当想起他曾崇拜爱慕的,身为他长辈的对象,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恐慌。
——那是否其实也只是一种「虚伪的温柔」呢。
……如果是多年以前,他能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可现在毕竟不是多年以前,他的声音不见了,面容也模糊了,站在少年时代的河畔的海军上尉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他从这个影子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们别离太久了。
他忽然问她:「姐姐。您介意我娶一个西洋女人吗?」
姐姐背对着他笑出声来:「其实是女人就行。不过非要我说,我还是觉得东洋的女人好,『易于掌握』。」
「……就像您一样?」
「对呀,就像我一样。」
他又剥到了一枚坏果。可这枚坏果却没有好运,他把它直接丢掉了。
沉默良久之后,他轻轻地说:「那请您为我找一位易于掌握的东洋女人吧。」
「……立香。你想通了?」
「嗯。」
藤丸立花惊讶地坐起身来。可就在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下人前来通报,说一位英使馆的外交官前来拜访了。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是哪一位官员,姐姐则回答:「是莫德雷德武官。西洋就是民风开放,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样,成为使馆的武官——不过倒是非要做男装打扮不可。你应当认识她吧?」
出人意料,立香却摇了摇头:「唯有这位只听过她的名字,倒是从来不曾见过面。」
「……是吗。她是大使的女儿,不过性情倒是很古怪,『收服』她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您是什么时候和她有来往的?」
「大概四五年前?也就是大使刚刚到任的时候,有的事情,早就该做准备了。」
姐姐离开房间下了楼,他过了一会,也走了出去,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他从走廊边缘的一扇窗户里往下看,看到前庭里面,一个金发马尾辫的军装丽人正和一个提着医药箱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同等待着藤丸立花。
……那武官穿的制服也太眼熟了,阳光照在她的金发上,刺眼非常,让他的目光避之不及,所以只看了他们一眼,他就离开了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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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以来,通过身边的人,他也陆陆续续地跟几位小姐见过面。
不过虽然他长相英俊,惹人喜爱,但华族的身份如今却反而给他带来不便。他已经是藤丸伯爵了,不能入赘到其他人家去,身份高一些的贵族看不中他,没身份的商人之家,却也嫌藤丸氏家族败落,加上前些年他的名声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几次相亲,都没了下文。
可是,他现在又要去见一位可能成为他未婚妻的小姐了。
藤丸伯爵正在准备着装。衬衫是全新的,浆得很硬,称得他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也许是只在青春期的时候肌肤过于敏感,现在他穿新衬衫已经不会觉得摩擦得很难受了——当然,那些衬衫也早就没了,关于西洋军官的一切东西,其实已经在他的生活中不复存在了。
可他穿好了正装,站在镜子前面正打领带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却突然神情恍惚地一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全身各处的装扮无不恰到好处,他想起他这副装束沉默地坐在饭店里的时候,总有侍应生跑过来对他说些蹩脚的外语,毕竟他的混血长相也能骗过很多人。
他又想起他之前穿过的一件洋装,是哈里斯粗花呢做的,他刚穿上那套新洋装,被唐泰斯看到的时候,却问道:「这也是上尉给你定制的衣服吗?」
所以那套衣服,他也只穿了一次。
一切都始料未及。
他想起了有关这身洋服装束的一切知识,他想起了在元町的别馆里,他的老师从上到下地给他讲解各处的着装细节,他想起高文亲自给自己穿鞋,打领带,他想起他苍白的手指在系鞋带的时候显得那么漂亮,鞋子的镜面反光映在他的手指关节上——
他大概是疯了!
三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高文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的手指抖得连纽扣都扣不上了,他的心中突然就充满了一种感情,充满了痛苦和爱欲。它们同时席卷了他,这让他连忙跑到会客室的酒柜前面,像一个瘾君子那样拉开酒柜,手指颤抖地随便抓了一瓶苦艾酒就往嘴里灌。
强烈的,带着怪异香料气味的苦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可那并不足以压制他心中蓬勃燃烧的欲望。
再坏也没有的事情了。
于是他离开了酒柜,跑到了盥洗室里,打开水龙头,把自己的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去。冷水不停地浇着他的头脑,浇得他浑身激灵,浇得他的领子和前襟都湿了,成了个十分狼狈的模样。
他在镜子里看到这副模样,对自己说,这可不体面,立香。
可他还是颓然地跪在了盥洗室的流理台前,一只手抽出了自己的衬衫下摆。
最可恶的幻想回来了。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也是跪在这里,一边脑海里回忆着一段混乱背德的欢乐,一边在那几乎致死的罪孽里,深深地躬下身去——
就像现在一样。
仓皇地收拾了自己,他最后还是换回了和服。
再次站到镜子前面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