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侯府雇来负责看顾田庄的董叔是个和善的人,对自己的母亲却异常淡薄,只三餐供着,此外同她多说一句话也是不肯的,我和殿下不解其中缘由,也不便多问。只婆婆那人老来得了癔症,神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多从庄子里屋中传来她发癔症之时说的一些胡话,让人听了只觉不明所以。
一边听着婆婆的胡话,殿下竟说:“缘来人老了会是这副样子,那我宁愿年轻时快活够了就痛痛快快死去也不要变老了。”我听了道殿下想法奇怪,实是比婆婆的胡话还要胡话的胡话。
那日田上收了油葵,要敲下籽来好拿去榨油用,庄上人手不足,殿下便跟着平日和他一块顽的童子去了最近的一处村子喊来七八个婶婶三五个少妇和一群十几的小姑娘来一块儿敲籽儿,说到时候按敲下来的重量付给她们工钱。
田庄院子虽大,但一下来了这么多的人,便立即被说话的声音盈满了,殿下和小厮借了件方便干活的衣裳,坐在拿作物秸秆编成的垫子上一边拿着改锥等物件敲籽儿,一边和那些婶婶媳妇儿姑娘们聊着闲话。我见殿下乐在其中,便也问小厮要了件粗布衣服换上,坐殿下旁边也敲起籽儿来,一面敲一面想起我那还在夏邑城中的父亲,倘若他看见我这副泯然农人的模样,全然没有了世家公子的气派,胡子怕是都气掉了。一想到这个我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快意,甚至对于他远在城中不能看见我这副样子这件事还略觉失望。我想我怕也是癔症了,竟总寻思着想气气自己老子。
这边我刚觉得自己有了癔症,那边屋子里婆婆的癔症也犯了,她急促地喊了些甚么东西,我听着是在喊甚么人的样子。
“秀峦!秀峦!秀峦啊!秀——峦——”
我来以前为求做到知根知底,董叔的背景我已是了解过了的,婆婆犯癔症时所唤的名字,并非董叔或是董叔父亲的。
婆婆越喊越急,声音竟盖过了院中说闲话的众人,殿下害怕会出甚么事,随意拿抹布擦了擦满是油葵碎屑的手,上里屋哄婆婆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殿下温声安慰人时的样子有甚么魅力,殿下进去一会儿,婆婆情绪竟真给他稳住了,呼喊声也小了下去。殿下见婆婆无事了,方才出了屋,同我们接着敲籽儿。
一婶婶道:“小公子啊,你大可不必管她,她这样都好多年了,由她喊,喊累了也就停了。”
殿下仁善,自是不认同那婶婶说的,但也只是礼貌笑笑,一面又另起了话题:
“婆婆这病,没找人好好瞧瞧的吗?”
“嗨,她这是心里害的痴症,没法医,也治不好,再说了,她儿子也不管她的。”
殿下道:“董叔不像是不孝之人。”
另一媳妇儿道:“就她从前做的那些事,董叔如今肯养着她,给她口饭吃,真真是仁至义尽了。”
殿下骇然,不知婆婆从前做过甚么恶事,且听一年纪大些的婶婶细细说来。
婆婆大名孙玉真,少时也是个官家小姐,读过书的,和青梅竹马的公子秀峦从小就有婚约。只命运无常,后来家道中落,父亲沦为罪臣,秀峦家人不喜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便做主解除了二人的婚约。玉真为了能嫁秀峦,不惜和自己那罪臣父亲断绝关系,几番折腾弄得尊严尽失,秀峦父母却还是不让她入门。玉真父亲为了让她彻底死心,断了这念想,给她寻了个老实可靠的木匠嫁了,这木匠便是董叔的父亲。玉真不满这姻缘,即便是后来生了董叔她也终日和董叔父亲争吵不休,对于自己儿子董叔她是从来不曾管过。得知秀峦娶了别的女子入门后,她破罐子破摔,甚至开始和村子里的其他男人苟合。在她看来,毁了她一生的人,是董叔的父亲,若不是董叔父亲娶了她,那她一定是可以嫁给秀峦的。由此看来这世间所有偏执的人,都是自有一套不讲道理的逻辑。
后来董叔父亲又一次撞见玉真和别的男人苟合,她竟还放出狂言说,随便哪个男人,甚至是一条狗,都比董叔父亲强许多。董叔父亲终于是被她气得疯了,她反而还说疯了好啊疯了好,枉她折腾了那么多年,居然才给气疯。也不晓得算不算天道有轮回,董叔父亲过世后不久,玉真便也疯了。
那婶婶讲罢婆婆的从前,不知是不是被婆婆听到了,婆婆当即又发疯嘶喊起来:
“秀峦!秀峦!”
院中婶婶媳妇儿们听了,都笑她痴笑她自作自受,只一向爱笑的殿下没有笑,只自是低头接着敲油葵籽儿。我的殿下为人仁慈悲悯,拿人痛处当笑柄取乐之事,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我敬佩殿下,胜过敬佩所有人,要论“严以待己,宽以待人”,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没有能比得过殿下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