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2 / 2)
门主说,唐陌的课不听也罢。
我便将课上的时间拿去抄写心法。今日习到的东西,远比前几月来的更多,往常极少看到娘真正动手演练,此类机会不多,得加紧将今日的所悟写下,免得日后再忘。
唐陌把声音一转,坐回自己的案台后。我发现他真的不是一个能像夫子一样的人。
夫子讲课,总是会将文章通遍讲述,再逐字逐句将疑难点提出来。而他讲课,更像是在朗读一份新来的战报,一纸门派通牒的情报。轻柔平稳的声音,没有多余的字节解释,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用的音符。
这样的人总是会让人专注,情不自禁的想向他再靠近一些。
例如我身边的小汤圆。
我忽然有些懂了娘亲说起唐门时,言语中总是带着种说不清的自豪。看到唐陌,娘当初在我耳边的低语便一一映现。
——唐门中人,做人不卑不亢。性情沉稳干练,遇事沉着冷静,却也令出必行。
想来唐门这种大家,在川蜀能有如今的地位,必定不能是浪得虚名来的。
我低下头,再度将静心诀抄写一遍。
规矩严则必守礼,人守信则教有方,仁信皆全不出百年大家者。——这是我娘从唐门百年的基业中,领受过最深切的感悟。
自敏堂发布禁杀令,唐门治下越发严谨。爹爹说,游走江湖,唐门的声誉日渐高涨,既然已经来了唐门,并在此住下了,也不防多学学武艺,将来若是行走江湖,多一重身份,也好多一手技艺压身。
我尚且不懂他为何这样讲。
就如同我不明白,为何爹爹如今都已经到了唐家的门口,却突然选择孤守不动。
也不明白,如我这般都能发现爹爹的踪迹,娘一定也早就发现了,可为何他们俩总是对我三缄其口,云淡风轻,像是在比谁先忍不住打破这层隔阂,又像是都守着一个谁也不能对我说的秘密。所以爹爹仍守着他的雪隼,死也不肯入唐门一步。明明唐门与丐帮两家交好,娘却只是在晨曦时,寒露最重的时候才肯向东方望一眼。他们如今的形势,就好像我与唐飞玩的忌言,互相都憋着一口气,谁先开口谁便输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爹如今都已到了唐门,为何不将我带回丐帮,丐帮的诸位叔叔姨姨难道也不想我吗?唐家相比丐帮,更像是个笼子里训养的小雀,就算有一天能脱开桎梏展翅飞翔,仍忘不了被关在笼子里,日复一日的困苦。
如何能像我的飞鸿,即使与天上的老鹰争锋,落了伤处也不愿让旁人施以援手,只会挣扎着回到我身边,将那一方薄翅展给我看,好不负它千里随行的忠义。
想到飞鸿,不知怎地我就想起唐无乐,想到他,就又想起今早娘戏说的胡言,脑仁中莫名涨起一股气来,挤得眼眶发酸。
我在心里暗自决定,倘若再遇见他,我就当做从未见过他,只要他不与我犯事,我也就当做之前的那档子烂事不存在过......
我抓起桌上的砚台给自己头上狠狠来了一下。
纷乱的思绪被迫停止,我不由深吸一口气,怪不得娘常说一个人不能独自待得太久,再接着想下去,走火入魔什么的简直避免不了。
一晃眼的时光,学堂就下课了。
我在唐家无所事事,每日必做的功课就只是卯时练剑,间或去听听学堂。再不然就去御堂怀信四伯那里寻点乐子。穷极无聊了就去机关楼下追得机关猪满院子乱跑,说来也奇了,有一次我逮到只贼能跑的机关猪,样式倒是平平无奇,腿脚却不是一般的快,靠着鸟翔术和九宫飞星的三次拉扯,我才险险将它捉到怀里。
本来只是每日无聊的游戏,我将它按惯例拆了,想看看其中究竟布置了什么机关,能让它跑得如此迅捷。
然后一开开出来四千五百两银票的票钱。
巨大的惊喜使我冲昏了头脑,也使我忘记了爹一直教导我的做人原则,我只记得最后我将这只机关猪合上木壳,一路飞奔到娘的小作坊,当时门主和三伯唐怀智都在,或许还有别个我不认识的,我记忆的最后就是我将这封得严严实实的木头壳子邀功似的递到娘面前,看着她的脸色由莫名变向惊奇,再到惊喜的过程,我的内心也是美滋滋,一路乐开了花。
所以随后唐怀智说了句什么,我当时也没往心里去。
我娘问我想怎么处置,我当然是大义凛然的往身后不知何时来的四伯怀里一揣,将它充了公。
就这点来说,爹爹教导的人生原则还是比较成功的。
于是当晚我与小汤圆再度丢飞镖丢没时,趁着寻镖的时机,突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带着股常年可闻的油木味。我失神了一瞬,接着脚踏实地的感觉又回来,捂在脸上的手也收回去。
意外来的太快,我甚至都没怎么感觉到害怕,就结束了。
微风拂过脸颊,奇怪的四处看了一眼,惊觉我居然是站在一处高塔顶端。
伴着颤巍巍的恐高,小心翼翼回头一看,意料之外的,绑我的人口贩子居然是唐怀义。
然后我更奇怪的看着他,心里想:大爷,你干嘛呢?
唐怀义是我大伯,之前明说过,但是大伯的武艺并不是唐门四老中最高的,大伯在四老中最高的反而是机关术的运作,这与我的专业八竿子挨不到一处,这次特地来找我,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大伯一开口,就知道有没有。
他问,“今天你去抓猪了吧?”
我心想,那肯定是啊,不然今天要我去抓你吗?
看我点头,大伯又问:“你抓它干什么?”
玩啊,难不成你也想跟我们一起跳飞镖?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都写在脸上,因为大伯没再等我回答他,紧接着来了第三问:“里头的钱你放哪了?”
我猜,这大概是大伯的全部家底了。
把原委告诉他,顺带隐瞒了是我将机关猪充公的事,只说将它上交给了四伯。唐怀义听后,面部表情一度难以自控。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大伯难以自制的连叹三声,并且绷起了下颌。
其实要说自控力,其他三个都比大伯强上不知多少倍,但偏偏他们又好像是说好了一样,每每情绪低沉的时候,总是愿意先绷紧下颌。
每次我惹出事来,要交由四老处理的时候,他们就爱摆出这个表情。
于是我提议,“大伯你要是实在很想要的话,莹莹也可以去四伯那里再拿回来啊。”
拿回来有什么用,他要的是里头的......咳,“无妨,这事不急在于一时,回头我亲自去同你四伯说就好。”唐怀义绷紧了老脸。
我瞧瞧他的脸色,暗暗叹了口气。指望唐怀义能在他四弟手里讨个好彩头是肯定没戏的,唐怀信不给他呱唠吃就该谢天谢地了,大伯的这四千两要是不趁热打铁,将来恐是会折在四伯手里。
我这边还没感慨完,唐怀义那边突然话峰一转,“你没事去抓什么机关猪?”
我让他一问,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喏喏的回答,“没事闲的。”
这下大伯的整张脸都绷住了。
甩下一句,“从此以后不许再碰前庭的任何机关!”飞身下塔。不管我在他后面如何的呼喊,他都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我欲哭无泪,悔不当初地跌坐在高塔上,望着下面几乎看不见地面的雨雾陡生出股无力感。
大伯......我知道错了,你倒是放我下去啊!
朗朗夜空中,受惊飞起的鸟雀匆匆划过空中,像是听到我的心声一般,顿住投来一瞥,接着纵身飞入明朗的夜空,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