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2 / 2)
自幼爱猎猎红衣的嫡女暮一夜焚尽了红衣。</p>
她再也听不到心上儿郎赞一句红衣如火。</p>
火里的红,与嫁衣的红那样相似。但今后长生,她与此再无缘了。</p>
世家之贵女,未嫁怀得子,传出便是一族的耻。换上白衣的嫡女暮欲出城之际,被新帝的暗卫天御拦住了。</p>
世家与帝权的交杂,也便无休无止地延续了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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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暮闭上了眼,眼中一晃而过的水光干涸,就如十数年前的深夜,烈火焚尽了红衣,也烤干了眼底。</p>
再睁开眼时,搁浅的是经年未亡人的寂寥与苍凉。</p>
她垂眼:“帝家之事,我还以为,今生不会有人能翻出这旧事。”</p>
不归低头:“是我逾越了,此事我绝不会外露,这一点您放心。”</p>
陈暮摇头:“无妨。经年旧梦了,那些旧固守,如今回头看,并没有什么可惜的。”</p>
不归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不归叨扰,想问您一事。”</p>
陈暮忽然觉出了她眉眼间的不寻常。</p>
“您是否……因其人之亡,因未果之缺,更为、更为刻骨铭心?”</p>
陈暮安静了很长的时间。</p>
“年少时,觉得死亡惨烈,痛彻心扉,不忘不改是矢志。还以为再二十载,任多牢固的眷恋,也只余死水微澜。”</p>
“不是的。”陈暮望窗外的苍穹,“刻骨与刻魂,都是铭心。”</p>
“与生死无关。”</p>
*</p>
她回到广梧时,天已经黑了。</p>
换了常服的楚思远在庭院前,勿语观语两斋前的阶上,坐着低头逗弄肥花猫。人如玉,人如刀。</p>
他绕着修长的手指在花猫眼前晃,花猫尾巴轻轻拍打地面,仿佛是漫不经心的老神在在模样。</p>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了红着眼睛的她。</p>
花猫迅疾奋起,合爪拍住了他的指尖。</p>
他与她安静凝望了片刻,另一手伸向她。</p>
不归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p>
她转身,看见为首的贾元和身后的御前宫人,脑海中如遭鼓击。</p>
贾元向她问过好,展开了圣旨,接者是四公子楚思远。</p>
广梧宫中众人跪下,听候圣旨。</p>
楚思远放下猫,虚虚着跪。</p>
“——封四皇子楚思远为王,封号郁。”</p>
楚思远看了她一眼,行过礼:“臣,谢主隆恩。”</p>
不归怔怔看着他接旨。</p>
郁王。</p>
他又变成郁王了。</p>
他站起身,提着那卷万丈荣耀的圣旨来到她面前,抬手拭去她眼角,蹙了眉头:“怎么哭了?”</p>
不归挥开他的手:“思远,我……有话想和你说。”</p>
他僵住,拉着她进了勿语斋,克制着心中翻涌转身去把门关上。又觉不够,跑出去叮嘱林向:“我若不出来,谁也不许来打扰,皇帝也不行,知道吗?”</p>
林向不明所以地点头。</p>
他这才迅速折回去,重新拴了门,回身时假装很淡定:“嗯,你说。”</p>
不归呆了半晌,才开口:“接下来,我所说的,也许荒谬绝伦,但确实属实。”</p>
楚思远点头:“我都信你。”</p>
不归又看了他半晌,才慢慢地开口:“我从上一世来。我在二十五岁那年,闭眼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p>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垂了眼帘,很虚地扯了个笑:“回到了……初次见你的时候。”</p>
楚思远颤了一下。</p>
“你当时……或者直到现在,想来也一定有疑惑,为何初次见面,我便那样珍重地抱住你。因为……”</p>
不归视线模糊:“因为在我二十二那年,还未弱冠的你,挡在我面前,挡了一支带疫病的毒箭。”</p>
她徒劳地捂住他的伤口,隐约听见他一声轻唤,而后天地失色。</p>
醒来时眼睁睁看着他寸骨不留,此后不得好梦。再多的困相思也不能赐一个青稚、少年时的好梦,只有不休的死亡,天地间的火与雪。</p>
不归闭上眼,平息了好一阵,克制住微颤的肩膀,强制跳过后来的三年惨白,睁开眼注视他:“再后来,我回到过去,拥有了新的半生。我找到了你,失而复得,前世的疮痍归了无,一切恍如新生。”</p>
“你说你……初见时便一眼相中良缘,你的情意纯粹炽烈,和我不同。”</p>
她越说越艰涩:“我想告诉你,我当时之心,在于生而复得的喜悦、愧疚、憾悔,乃至更多难以言说的两世情愫……”</p>
“我和你不同……这份感情,我无法还你纯粹。”不归越说越乱,弯腰捂住了眼,“鱼儿,我也想回你一个干净单纯的心爱,可是、可是……生死交错、命途卷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对你说……”</p>
楚思远忍不得,上前握住了她两臂,让她在自己面前站直,看着自己。</p>
他想通了前因后果,从初见时她的失态拥抱到这一刻的种种,全都恍然大悟。</p>
他看了她许久,低声:“你想告诉我,因为我死,因为愧疚,所以——你想补偿我,你便对我百般纵容,才对我这样好?”</p>
“……是。”</p>
楚思远松开手,闭上了眼,眼角都湿润了。</p>
不归抬手想触碰他,但是不敢。</p>
他心潮起伏了半晌,睁眼看着她:“你以为,对我之心掺杂两世生死债,不纯粹?”</p>
她不说话,他捧起她的脸:“看着我,不归,你好好看着我。你回头仔细看,你到底是因愧疚而对我动心,还是因为……先爱我,才愧疚?”</p>
不归混沌的脑子大雾散去,新旧一切不断回响。</p>
陈暮的白衣,为无名的亡夫所穿。</p>
那么,自己呢?</p>
前世三年黄袍下的白衣,不也与此类似吗?</p>
那白衣,到底是为诸多故人而穿,还是……</p>
你自己回头看看与他的岁月,你待他的千万般温柔,他待你的千万分赤心,你真的从未动过半毫的心?</p>
你回头看一看,那些日积月累的钟情溺爱,真的没有——半句欢喜?</p>
“你后来的痛苦,只是因为我身死给你留下了太惨重的印象吗?”楚思远问她,“没有丝毫的……痛失所爱么?”</p>
漫长的寂静之后,她忽然抱住了他,埋在他胸膛上呜咽。</p>
楚思远不动弹,让她自己慢慢收紧力道,直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响才拥住了她。</p>
“不哭了,不用哭了。”他贴着她的鬓角安抚,自己却也好不到哪去。</p>
不归抓着他的后背,仿佛是初次这样痛快地哭出来。</p>
前世他死了,他烧成灰了,她不能哭。后来她成帝王了,天下没有能束缚的了,可泪都叫火灼干,哭不出来了。</p>
再随后重生,近五年的失而复得,不必哭了。</p>
那些隐忍按捺压制的痛苦和情意埋在表面的岁月静好里,以为就此渐渐自行磨去。</p>
从小所有人就嘱咐她,殿下有疾,应收性敛心,情绪不宜波动,喜怒哀乐不宜剧烈。</p>
欢喜也克制,怒火也压制,就连哀丧也下意识地不敢痛。怕松了这一切,一切便都收不住。</p>
不敢欢喜,便不知了喜欢。不敢放哭,便不知了深爱所在。</p>
生生把……最好的时光耗费了个殆尽。</p>
不归抓着他,断断续续地唤着他的名字,哭得淋漓。</p>
楚思远顺着她后背,声音沙哑:“你还没回答我呢。我爱你,你呢?”</p>
用了两世,前后十五年,才悟出了这样来之不易的一个字。</p>
漫长,不是拖沓;曲折,却也不离奇。</p>
一眼的目成心许是一刹那,随后的两心相钟却要耗费一生。</p>
本就不轻易,本就坎坷。</p>
繁华与缟丧退去,才来到了这里。</p>
“我爱你。”</p>
——这一生,从此不必坎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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