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 2）
有余一年。</p>
新贵于相是位认事不认人的一根筋。在百废待兴的新朝下, 他的日常是安排、弹劾政事, 以及怼女帝。因为事杂、事庞, 女帝也会犯错，别人暗地造谣, 于相明面怼。</p>
如果怼到了痛处和点上，女帝的气场会变得极其可怕，阴寒的眼睛像要把人撕碎一样。有时旁人都要以为于相必死无疑了, 但女帝还是一次次退让。除了盛怒, 她也从未流露出什么软弱的情绪，比如难过伤心。</p>
在一根筋于相眼里，坐在龙椅上即是君主，为人臣下自当尽心辅佐, 不论性别之分。</p>
大雪的一天，于相有急事禀报，女帝不在御书房, 罗女官亲自打伞领他前去。</p>
他远远听见了钟声，有些诧异：“谁人在宫中鸣钟？”</p>
罗女官缄默。</p>
他们来到皇宫里最高的鼓角楼下，于相仰头，见上面的四扇矮门开着, 瞭望窗也全开，依稀有个白色身影推着钟木, 沉沉缓缓地撞着大礼钟。</p>
“宰相请等一会, 陛下敲完便下来了。”</p>
“陛下要敲多少次？”</p>
“八十一。”</p>
他撑着伞在楼下默数, 数了六十七下, 而后她果真下楼了。神色如常，只是看向他时有些无神。罗女官前去为她撑伞遮雪，女帝拂手避开，自顾走在了雪里。</p>
那天于尔征在后面跟着，看着她往日笔挺的脊背微弯，一声不出地走。雪落白衣上浑然一体，唯有青丝是一点颜色。</p>
等到了御书房，罗女官立即取毛巾为她擦发，女帝自若回头问：“何事宣之？”</p>
他想要禀告，却看见罗沁手里的青丝掺杂着许多银丝。</p>
他忽然就卡壳了。</p>
元年，女帝二十三，发里藏白。</p>
为相第二个年头，宫中设宴席，有官员拿他从前潦倒时写的两文花灯取笑，他没反驳。</p>
座上的瞎女帝耳朵尖听见了，令罗女官拿了一盏宫灯来，左手提笔，一面写“清流”，一面写“脊檩”，当场送给了他。</p>
“孤书法远远不及宰相，于卿给孤一文便可。”</p>
后来此事被史官记入史册作为君臣美谈。人皆知女帝器重宰相，对他更加敬重。</p>
那盏灯，他从来不舍得用。</p>
后来他一生的念想，全在这灯上字里，字里人中。</p>
隔日他去谢恩，窗口大风吹过，刮起了养正殿书桌上厚厚一沓的稿纸。他帮着失措的女帝拾起满地的纸，目之所及是笔画不清的招魂。</p>
他曾惊讶于她左手写字也能书得流畅清丽，到这才明白，左手书是这样练出的。</p>
他问：“陛下，你还好么？”</p>
她道：“孤挺好。”</p>
女帝拾起一沓招魂起身，忽然碰倒书桌笔架，一口血溅在稿纸上。</p>
二年，于尔征得知了言不归命数。</p>
有余三年，女帝罢朝次数多了。他成了朝中第一重臣，时常凤阁皇宫两地跑，时日一久，罗女官甚至特地分了他自由出入宫闺的腰牌。</p>
但养正殿不是能靠近的地方，因为里面种满了困相思。</p>
困相思是助眠物，药劲较强。第一年，女帝夜焚困相思，不焚则不得合眼。二年，女帝无论去往何处，都要佩困相思之囊。三年，已经到了无此物便不能小憩的地步。</p>
养正殿也便渐渐成为，生人熟人都难近之地。</p>
深冬之际，他来到养正殿外启奏，殿中背影削瘦，女帝抱着一只安静的花猫轻声地自言自语：“鱼儿，魂兮归来。”</p>
他私下里查了此名谁人，知道了那些撞钟、稿纸、困相思因的谁。</p>
有余三年末，除夕之日，女帝宣告退位。</p>
他在一片错愕震惊之中，忽然听见她高声的呵斥：“于尔征！你是死人吗？！身为百官之首你在神什么游？滚过来！”</p>
不是疏离的先生、于卿称谓。</p>
这是她第一次以姓名唤他。</p>
说来可笑——他在混沌之中，为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切意称呼而欢喜。</p>
她将玉玺交到他手上，万事解脱的舒心模样，擦肩而过时甚至拍了他的肩膀。</p>
可是这仅有的可怜的亲近之后，便是今生诀别。</p>
三年，女帝沐光退位，满肩白发。</p>
世人以为她退隐窥伺朝内，有如阴影中毒蛇。只有他猜得到她去了哪里。</p>
当年请封郁王是他提出的，衣冠冢所在他很清楚。他提灯而入，心想她临走之前必定要回来看一眼，却从未想过，目睹这样惨烈的死别。</p>
他为她收骨，浑浑噩噩地走出漫长的墓道，灯火晃出墙壁上漫长不断的血痕。</p>
踏出衣冠冢，满城除夕庆贺，他忽然跪在星光下失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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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未尽之嘱托，于相辅佐楚帝不弃，另一面利用所有闲暇时间钻研玄学佛道，试图找点什么东西缓解与日俱增不能说的痛苦。其中外域左道的时空生死之怪谈最叫他痴迷，为了这个，他在后半生几乎自学成了外域语言的大师。</p>
为相三十年，历经三朝，在河山太平之后，他决意辞了官。芒鞋草笠，问着虚无缥缈的生死道。</p>
他不能停下。必须要有什么东西来让他奔走，否则，那锥心之痛便会追上来。</p>
他不愿见任何一点蓝色的色彩。那会叫他想起一个女子，他亲手收殓的，病骨支离的，破碎的，他心爱的女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