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催新火续余欢(2 / 2)
朱昭奕吁了口气,走进帐里,见赵安起身相迎,忙道:“前辈……赵兄您坐。”
赵安已褪去了端贵的衣冠,换了常服,是一袭汝瓷般的天青色,似雨过天青云破处,素淡却清雅,将他的清瘦尽显了出来。他坐下道:“你一天下来定是饿了吧。我看这些菜色香俱全,晚上我沾你的光,也能大饱口福了。”
桌上满当当列了烧鹅、蒸鲜鱼、炒白蘑、炖鸭子汤等几式菜品,虽不比应天的宫内御膳精巧,倒也完全担得上色香俱全,帐里数盏烛火一照,菜上的油便被映得亮晶晶起来。朱昭奕坐下后夹了一筷子肉片给赵安,道:“您苦了这么久,最该多吃些。我素来最爱吃肉,这肉不错,赵兄您也尝尝。”
赵安接过肉尝了,道:“确实不错。”
朱昭奕饿了一日,吃了好些肉,又不住地给赵安碗里夹各种菜,砸吧着沾了一圈油的嘴道:“可惜在营里没什么好食材,等回了应天,我定给您补一顿好的。就说这炒肉片,我最喜欢的还是御膳房做的。陛下知道我爱吃,要与我用膳便常会叫人做这道肉,还会特地备了汤给我解腻味儿。”
“看来当今天子待你极好。”赵安舀了一勺热腾腾的鸭子汤,双唇含住瓷勺缘,那鲜美的汤便顺着舌头滑荡下去,寒透了百年的心窝子都变得暖意盎然。
朱昭奕一听便来了劲儿,絮絮叨叨道:“那是自然!陛**边所有人,都不及我伴他久。从前陛下和我相依为命,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什么好菜,可他一有了吃的总会先惦记我。”
“我在牢中这些年,虽不见天日,倒也有所耳闻,你与当今天子出身布衣,自义军起家,能登临御极,实属难得。”赵安停箸笑问道。宋太祖赵匡胤为武将出身,后执掌禁军,任节度使,盛名远扬,赵安自然是有了个显赫的出身,因此对于出身布衣黔黎的朱昭奕颇为惊叹,更添了几分好奇,“你们当年必是受了好些苦吧。”
朱昭奕点点头,言语里尽是真切:“从前陛下就在一处草丛边上捡了我。我那玉佩就藏在襁褓里,可他哪知道我是什么国本呢,只当我是个被生身父母丢弃的孩子罢了。他便与我同吃同睡,独自照料我,去哪都把我带着,明明自己都吃不饱,也不嫌养着我累赘,一直留我在身边,把我当成亲弟弟一样,有时嘴上说我给他添乱,心里却不知多护着我。所以如今我定要好好守着陛下,和他打下的万里江山。”
朱昭奕继而又定神看着赵安,叹道:“这些日子,我随军北上,陛下留在应天,我好想他。”
“现今你们大明大获全胜,蒙古人遁逃漠北,启程回应天也是这几日的事了。”赵安本是宽慰朱昭奕,自己眸子却无声无息地渐渐垂下,喃喃道,“我……也想太祖了。”
朱昭奕一愣,坐直了身子,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自己念着在世的人,反倒无意间勾起赵安对已故数百年之人的念想,惹得朱昭奕心底生了些许内疚。
“当年太祖是在自家府邸的大门前捡了我。与你不同,他是见过国本玉佩的,所以自他把我抱回府的那日,他便知道我必不是凡人。他手上事务多,却仍是悉心照顾我。太祖不敢声张,只称收了个养子,让我喊他阿爹,对我视若己出。”
赵安见朱昭奕没有说话,似是在听他说完,便又细细回忆道:“听说太祖本是将我交由乳母照料,却见我只喜欢跟自己亲近,便二话不说把我养在自己身旁。在我幼时,他给我买下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特地为我备了软榻,时常抱着我逗弄,还耐下性子哄我吃睡。记得一次我在自家庭院里的假山上跌了一跤,此后太祖便每次都要看护着我,生怕我伤了。就连家中的厨子做不好我爱吃的一味糕点,太祖竟也为我把厨子遣走,换了个新的来。这些事我记得清楚,人却都不在了。”
朱昭奕本听得津津有味,还想出言劝慰,却听得几句,方知赵安自幼养尊处优,住处是高门大院,吃的玩的一应不缺,不想自己年幼时只能在梦里盼着的一切,于赵安而言,竟是这样的司空见惯。朱昭奕登时有些闷闷,便渐渐趴在了桌面,脸颊触碰到木桌的一刹那,是一股意外的冰凉,随即又将下颌抵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神色有少许黯然:“噢。那宋太祖对您也极好。”
他呆呆地望着帐中跳动的烛火,明亮得那样晃眼。虽明知赵安仅是叙述起往事,无意向他夸显什么,但他一瞬里竟在想,是底下的蜡强忍着被火光灼身的剧痛,方才换来了烛火的热烈,又怎比得天边的明月星辰,生来便是有光辉的。
赵安仍未看出朱昭奕有什么不对,叹了口气,又道:“待我大了些,他便请了先生教我念书,还亲自教我习武,授我兵法。后来有些人嘴碎,说我若不是国本,又怎会有人对我这样上心。可我晓得太祖待我必然是真心的。大宋立国后,太祖为我赐字‘靖宁’,望我文武全才,望大宋国境安定清宁。可我终究……”说罢,他闭目沉思了良久,方缓缓开口道,“辜负他了。”
朱昭奕回了神,低声劝慰道:“赵兄,这不能全归咎于您的……”
“也罢,今个本是你们大胜的好日子,却被我这一通不合时宜的话给搅了,我该向你赔罪。”赵安亦意识到自己不应于此良夜伤春悲秋,抬起头,忽地握住朱昭奕的一只手,道,“你不必为我难过的。反正……从前如何,都过去了。”
“啊……赵兄……”朱昭奕被赵安突然紧握住自己掌心的手一惊,握久些了,朱昭奕便开始眷恋起赵安手心的温度来——就如他本人一般润和如玉,款款温柔。
“嗯……都过去了……”
朱昭奕自顾自地将这句话重复了几遍,迎上一旁赵安疑惑的双眼,倏地笑了出来。如今这帐里被燃烧的烛火照得通亮,谁又敢说,这烛火的熠光流转,不及天边星辰的明亮呢。
“昭奕。”赵安笑道,“那玉佩的纹案……你可想好要刻什么了吗?”
“日月。”朱昭奕不假思索道,“我要刻日月。”
国本的玉佩,一面以小篆刻国号,另一面则留至立国以后,再雕刻上各自属意的花纹。朱昭奕欲刻日月纹,必是取大明国祚绵长,与日月同辉之意了。朱昭奕又转问赵安:“赵兄,那您的玉佩上,为何会是梅纹呢?”
“梅有一身傲骨,宁折不屈,乃我平生所愿。‘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一句,想必你也是读过的。”
朱昭奕点头一笑,以此掩饰了自己并未读过的事实,好在词句易懂,朱昭奕便接过话应道:“您有梅的品性,梅却远不似您能恒久于世。您是要名垂青史的,定不会零落成泥碾作尘。”
“名垂青史,又有谁不想呢。你可听过大唐前辈?姓李,名嘉,字弘之,他的玉佩上,刻的便是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赵安搓搓手,微微笑道,“我心中羡慕大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景,因此也暗暗依了李兄的先例,以花为雕纹。”
朱昭奕听了,恍然间觉得,年少时的赵安,或许就如现在的自己一样,对前辈满心景仰,又不知从何处倾吐,方才不失了体面。
“今天可是好日子,哈丹巴特尔终于滚蛋了。”二人又谈了片刻,皆已饭饱,朱昭奕即叫人撤了碗筷,对赵安笑道,“这儿的夜色好,走,咱们去外边儿数星星去。这儿的星星可好看了。”
“好。我在这待了百年,不曾想终于有一日,能好好看看这里的星星了。”赵安应道,心底又暗暗想,这般少年心性,真像极了数百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