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2 / 2)
赵安疑道:“你先前不是说这东西已经在你手上了么?好端端的,怎就挂到了这里?”
朱昭奕有些尴尬地笑起来,自知瞒不住了,这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全数告诉了赵安。
“启昀你怎这样不当心……”赵安摇头叹气,又忙问道,“你的玉佩呢?可拿回来了?”
朱昭奕回道:“拿回来了。他倒干脆,我要他先还玉佩,他便还了。”
赵安听罢,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罢了罢了,先把这寒酸吊坠拿下来还回去吧。”
赵安还未反应过来,朱昭奕就已三两下爬上树干,手一伸便把吊坠取了下来。只是待他下了树干,脸上多了一条带血的划痕。
回程的路上,天已傍晚,朱昭奕与赵安暂且下了马车歇脚,便在路边的小店里随意叫了几式菜填肚子。朱昭奕吃得津津有味,赵安却显得无甚食欲,喝茶喝得勤,反倒懒得动筷子。
赵安闷闷道:“这菜油腻得很,又恰好碰上这酷暑的天,越发叫人没了胃口。”
“是么?我吃着还不错。”朱昭奕对这几个菜一概不挑,嘴里正嚼肉嚼得起劲,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
赵安笑笑,细数起宋时所见的风物来:“我记起从前汴梁城里,夏日人们要吃海鱼,便以冰蓄之;还会把樱桃浸在冰盆里,饭后拿出来浇上蔗浆,‘蔗浆自透银杯冷,朱实相辉玉碗红’,不止模样耐看,吃了下去,当真是解腻又解暑。”
“这街边店子自然比不得那些个佳肴,不过是凑合着一顿,能果腹就行。”朱昭奕喝一口茶,谈起那吊坠的事来,“赵兄,我在想,这到底是谁偷梁换柱,把它从我匣子里偷出去,挂到这里来了?”
赵安不觉摇头啧道:“哈丹巴特尔的东西,挂哪儿不好,偏挂我家来了,当真是惹人生厌。”
朱昭奕道:“就是,这样一来,倒变成您颇有几分嫌疑了。”
赵安一听,讶异道:“启昀,你怀疑起我不成?”
朱昭奕忙解释道:“赵兄您别误会,只是这要让哈丹巴特尔知道了,就凭你们积怨已久,这事儿他必会算在您头上。”
赵安嗤笑一声:“身正不怕影子斜。”
“您自然是干净的。可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做这样的事呢?”朱昭奕陷入疑虑,“他掉包了我收在匣子里的吊坠,却又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显然没有真正想让哈丹巴特尔永远拿不回的意思;而且他挂吊坠的地方还是您的院子里,不知是随手寻的地方,还是有意为之,欲嫁祸于您?”
赵安只觉好笑:“嫁祸我?我在此地又无仇家,谁会如此无聊。”
朱昭奕思忖道:“这个人,莫不是与您,与哈丹巴|特|尔皆有结怨?”
“我们二人先前皆在大都,眼下来到应天才多少时日,我在客栈住着,他在大牢里,又怎会同时得罪同一个人?况且我们是国本,与常人能有何怨可结?即便是有,人也早不在了。”赵安眼下感到无话可说,愤愤骂道,“来了这么一出,这人当真是闲得慌。”
“若是如此,那便十有**是这人随手挂的了。”朱昭奕拈着筷子,若有所思地往碗中白饭里乱戳,“就冲着哈丹巴特尔那脾气,我看定是他以前得罪的什么人,存心要捉弄他一回罢了。”
赵安伸手夹住一根翠油油的菜,在碟子边沿上刮了几下油:“左不过快些把东西还了他便好。”
朱昭奕道:“是了,我待会回宫,就找他去。”
当朱昭奕回宫时,天色已然暗沉了下来。
彼时哈丹巴特尔正在那小榻子上酣睡。他又一次入了梦,被那些纷杂往事纠缠,并且愈纠缠愈眷恋得不欲脱身的梦。
梦里是草原上扎起的被称为斡耳朵的宫帐。他入了帐里,发觉帐内空无一人。明明眼前是一派熟悉的陈设,这种华丽而寥冷的感觉扑面而来,却使他倍觉陌生。
他伸手去碰触那贴着金箔的柱子,茫然地抬眼四望,倏尔一定神,一眼便望见了帐内正北方三道阶梯簇拥的高台前伫立的巍巍背影,身着银鼠长袍,配着头上的白暖帽。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登时溢满了他心头,甚至激得他热泪盈眶。哈丹巴特尔狂喜得说不出话来,欣然跪下左膝行了一礼,急急地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号。
那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犹如投入深潭的石子,不见任何回响。
哈丹巴|特|尔有些失望,放轻了声音再次唤道:“阿哈……?”
他无比肯定眼前此人定是他心中所念之人,但不知怎的,始终得不到那人确切的回应。
他终是忍不住,把礼数全然抛在一边,大喊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那人转过身来,哈丹巴|特|尔将他那久违的面容真真切切地看了个清楚。哈丹巴|特|尔拂去眼眶边湿润的热泪,急急地朝那人跑了过去,那人的身影却倏地如风卷残烟般霎时碎散。惟余哈丹巴特尔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强忍着如骨肉抽离般的痛楚。
哈丹巴特尔真正从梦中醒来是因为朱昭奕的声音。
那四名侍卫为朱昭奕开了门,朱昭奕带着贴身内侍张四提着灯踏入屋内,静立着观望了好一会他的睡状,才将他唤醒:“喂,说什么梦话呢。你们蒙文就是叽里咕噜的,叫人越听越糊涂。”
屋里没有半点烛火,张四手上提着的灯光亮纵然微弱,照亮这里却已是足够了。哈丹巴特尔一睁眼,顿时清醒得似冷水浇身:“是……是你?”
“我来还你东西。帮你找了这么些天,终于找出来了。你且看看,是不是你的。”朱昭奕递上吊坠,随后又嘟哝,“睡这么早,跟猪似的。”
“没错了。”哈丹巴|特|尔急忙抢过,紧紧握住,一抬头便看到了朱昭奕脸上赫然的一道红痕,“你脸上……”
朱昭奕道:“还不是为了帮你找这玩意儿才给刮的。”
哈丹巴特尔瞥他一眼,静默了片刻,方才艰难地憋出一句:“多谢。”
“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朱昭奕听了便装作了一副惊喜得像是得到了天上的星星似的神色,扑哧笑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哈丹巴特尔别过脸去,低声道:“什么也没说。”
“嘁,敢说不敢认。你可别误会,我用心帮你找回来,只是因为这东西是在我手上丢了的,我答应了你找到,便不能失信于人罢了。若不是这样,我才懒得帮你。”朱昭奕道,“我走了,再会。”
这间漆黑一片屋子与外头灯火通明的各宫室像是人间地府二重天,朱昭奕回了自己寝宫,室内竟亮堂得他眼睛不适应,唯有眨眨眼以缓解酸涩。
张四替他脱下外裳,悄悄问道:“国本,奴婢斗胆问一句,您不是会一些蒙古话的么,方才前朝国本做梦喊的那三句,您当真听不懂?”
朱昭奕神秘一笑道:“当然……听得懂。”
张四刨根问底道:“那他说的是什么呀?”
朱昭奕笑笑,一字字念道:“大汗,兄长,铁木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