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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路凭谁说断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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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昭奕把脑袋靠在他肩上:“知道了。”

这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三个小内侍捧了按方子研好的草药和薏米莲子银耳羹进来。那敷伤的草药是生地黄和生姜捣碎研磨而成,内服的药里加的是黄芪、牛膝、乳香等几味,皆散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味儿忒难闻。”朱昭奕端过碗,吸吸鼻子,嫌道,“国本又不同常人,这小小的伤自会痊愈,何必天天闻这破味道,熏死人了。”

“你还想不想快些好了?”朱元璋伸手作势要往他脸上拍,“不省心的混球。”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赵安见了,也偷偷笑起来。

“您都骂了我几十年的混球了!我喝就是了。”朱昭奕伸出舌头尖儿去舔了一口碗里的药,“您看赵兄都笑了。”

“人家是在笑你!”朱元璋道,“我可走了,待会儿记得把羹给吃了!”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去。

朱昭奕晾着腿让小内侍敷上药,刚捏着鼻子喝完一口药,正要感叹一句苦得舌头都掉了,见状便立即问道:“您干嘛去?”

“批折子去!”朱元璋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便回了。

赵安见朱元璋一走,终究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惹得朱昭奕又羞又急:“赵兄您笑什么!”

赵安边笑边道:“我在笑……笑你这个混球。”

“你怎么也学着陛下,混球混球地叫了。”朱昭奕噘嘴,“我干脆改名朱混球得了。”

赵安笑骂道:“朱启昀!你消停些吧!”

朱昭奕不说话,眉头一拧,一咕嘟把碗里的药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上回见你们陛下,还是你加冠的那天。三十年了,咱们的样子是一点没变,我还以为日子过得这样慢呢。”赵安望着他喝完药,叹道,“可今日一见你们陛下,他竟生了这么多白发——当真是……流光容易把人抛。”

“是啊。如今陛下也已年近古稀了。”朱昭奕凝眸,目光所到之处,是初升的月色朦胧。

比起赵安数十年不见后,眼见扑面而来的流光逝去的痕迹,朱昭奕一直伴在朱元璋身边,岁月就这样似涓涓细流般静静地流淌着,最是不易察觉,又最是消磨人心。青丝白发,像极了苍松覆雪。积雪尚可待来年开春时消融,那作了雪的白发,却是再也不能了。

夜已三更,整座宫城都静了下来,惟余巡夜的侍卫来回走动的细微声响,偶尔一两声鸟语,却是愈发催人欲睡。朱昭奕在床上待闷了,不顾张四的好声劝拦,偏要出门去走走。这一走动,却见了朱元璋那处仍灯火通明,便顺着道兜兜转转过去了。

朱元璋远远瞧见他,便暂搁下笔,皱眉道:“昭奕,你怎么过来了?腿都这样了,还不快回去,好好歇着。”

朱昭奕一瘸一拐地行至他身侧,劝道:“陛下,三更了,您也歇息吧,别批折子了!”

朱元璋又提笔,头也不抬道:“你不必管我了,快回去!”

朱昭奕正要再劝,却见朱元璋猛然重重咳了几声,当即用帕子掩口,竟咳出一滩猩红的血来,在白色帕子上陡然化开。

朱昭奕登时胆战心惊。帕子上的血红是那样刺眼,朱昭奕怕极了,怕不知何时,那血色的红,就会像在白帕子上一样,淌着淌着,便过渡为漫天缟素的煞白。

他惶恐地愣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开口:“陛下,这……”

朱元璋收起帕子,闭目别过脸去,指着门口叱道:“回去!没听见么!”

朱昭奕喃喃应了句“是”,便湿着眼眶跌跌撞撞回了寝殿,心神恍惚时又不留意撞了柱子,在额头上多磕了一个包。几个小内侍吓得不轻,急急忙忙搀着他上了床后,便被他全遣了出去。

朱昭奕裹起被子独自坐在窗前,定定地盯着惨白的月光,一夜无眠。

这一夜过后,朱昭奕总是心有余悸。至后来朱元璋积劳而成的病越发严重,朱昭奕便加倍地紧盯着太医院,日日用上好的药材吊着。但世事如洪流,再多的人定胜天,亦挡不住岁月奔流,大江东去。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终究是撑不住了。此刻他抬眼便能瞧见床帘上万寿吉祥的纹案,繁复得仿佛人间的福泽永远望不到尽头,仿佛是企图缠住眼前之人将逝未逝的阳寿,死寂地挣扎着。他的脸看起来无丝毫血色,有如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划,便能碎得面目全非。

朱元璋让其余人都散了,艰难地开口道:“昭奕,我想跟你说说话。”

朱昭奕急急地扑上前去。

朱元璋凝视着他的眼眸,撑起一抹笑,低声道:“我时辰不多了。”

“陛下!”朱昭奕紧紧握着朱元璋的手,滚滚热泪不经意间落在他的手背上,朱昭奕连忙手忙脚乱地拭去,道,“不会的!”

朱元璋依然笑着,摇摇头道:“怎么不会。我是人,而你是不死的国本,你的路很长……你还会历经千秋万代,而我……只能到这了。”

朱昭奕一颗心揪着,说不出话,像是与缠绵病榻的朱元璋感同身受一般,只觉心头被死死压着,梗得喘不过气来。

朱元璋拼着气力,缓缓道:“我去了以后……你好好……辅佐新君。”

“昭奕,昭奕舍不得您!”朱昭奕登时嚎啕不已,口中翻翻覆覆地念念道,“不要,不要………”

“不必不舍得……我去了,你和大明……也就能走得更远了……”朱元璋费力地抬起手,搭在朱昭奕的手背上,“手太凉,多穿些罢……”

“陛下……”手上被仅有的温度覆盖着,涕泗横流的朱昭奕已然泣不成声,哭得睁不开双眼。

待朱昭奕睁眼时,面前的朱元璋却已阖上了眼,静静地没了气息。

“陛下?陛下!”

朱昭奕哭红了眼,撕心裂肺地喊着,这偌大的乾清宫映在蒙上了泪的眼里,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濠州寺院中那间角落里的昏暗狭促的禅房交映重叠,自己还是那顽皮的垂髫稚子,朱元璋还是手握书信犹豫不决的青年。

朱昭奕伴着这位如父如兄的人,亲历了他最盛的年华,从尘泥至云霄,再从紫阙到黄泉。他用自己的日暮西山,换了朱昭奕如旭日初升的前路,亦换了天下的海晏河清。

此时宫中人忙着高喊着“龙驭殡天”,悲泣之声充瑟了九重宫阙四方的天地——一如登基大典上山呼的万岁,声彻九霄。偌大的宫里,也只有朱昭奕仍跪在御榻前颤颤巍巍地携起那只垂下的手贴在脸颊边上,欲留住那逐渐褪去的余温,轻轻地唤了一声:

“重八哥……”

一朝阴阳两隔又如何?不复相见于人间又如何?他偏信泉下之人应有知,来日由他焚笺寄北邙,且吊新陵,且慰故人,且诉衷肠。

朱昭奕几乎是冲着回去,把自己关在寝殿里,滴水不进,愣愣地掉泪。宫人们急得发愁,朱允炆见状也赶忙前来相劝,立在他紧闭的门外轻声试探道:“国本,国本?”

张四拦住他,低声道:“殿下请留步。国本吩咐了,这宫里的人,谁来都不见。”

“罢了。”朱允炆哽咽了一阵,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吩咐身侧人道,“你去跑一趟,请大宋国本赵靖宁来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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