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萤有耀终非火(1 / 2)
朱昭奕并不知完颜英是何模样,然平时见赵安提起这人时那咬牙切齿地神色,是绝不亚于提起哈丹巴特尔的。
彼时为宋靖康之年,女真人的铁蹄如寒冬的暴雪,席卷了塞南的晴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尽作了废池乔木,随着汴京十丈软红的沉沦而荡然无存。徽、钦二帝王被俘虏北上,受尽金国王族折辱,尤以国本完颜英为甚。完颜英其人孤僻阴冷,其间对赵安更是极尽羞辱之能事。
赵安从此恨极了他。
但许是天道有常,多年以后的金国,竟是被宋蒙联军一同击溃,如陈年的朽木,任凭往昔是如何参天立地,到头来却再也经不起风霜的催折。而亡国以后,国本完颜英亦不知所踪。但如今额尔赫却告诉朱昭奕,那是他的兄长。
朱昭奕一直怔着,直到额尔赫方才所磕到的伤处作痛,不受控制地呻吟了几声,才拉回了朱昭奕的魂儿来。那伤处擦破了些皮,除了有些红肿,本也无大碍,奈何额尔赫年幼怕疼,细皮嫩肉亦经不起磕碰,便挨紧了朱昭奕要他哄。
朱昭奕无奈,往那伤处吹了口气,吩咐了一个丫鬟拿了药酒来。朱昭奕倒了些药酒,便往额尔赫的脑门儿上涂,又惹得他疼得喊了好几声,一个劲儿往边上逃。朱昭奕好容易才按住额尔赫,抱他的时候才发觉他的里衣已被夜里吓出来的汗打湿,便又替他脱了,找了个兜肚换上。折腾一番,额尔赫才算是肯静了下来。
朱昭奕想了想,开口道:“额尔赫,我问你些话。”
额尔赫已经在朱昭奕身边躺下,听罢便点了点头。
“完颜英他……不是早就不知所踪了么?”朱昭奕替他盖好被子,问道,“他是你哥哥,那你见过他?他现在在哪呢?”
朱昭奕并非自身全然容忍不得完颜英的存在,除了对那传言中狠戾的他心生的些许厌恶,更多的终究还是为了赵安而顾虑。朱昭奕知道这是赵安一辈子过不去的坎,他所能做的,唯有断了一切旧事重提的可能。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找出完颜英的下落,将他逐出赵安所能接触的任何地方。
额尔赫道:“你怎么知道他不见了?我没见过他,但是部里人都说,他是我哥哥,还说他文武双全,特别厉害。他在的时候,人人都能吃饱,东西也不缺。可惜后来……他不知道去哪儿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又梦见他了。”
听额尔赫夸赞完颜英的时候,朱昭奕有些不适。但额尔赫与完颜英乃同族,于女真人而言,完颜英也确是个英雄。
朱昭奕蹙眉:“又?你……经常梦见完颜英么?”
额尔赫又点了点头。
朱昭奕叹一口气,告诫道:“额尔赫,完颜英是你哥哥这事儿……明日一早醒了,万万不可告诉靖宁哥哥,知道么?”
额尔赫眨巴着眼问道:“为什么呀?”
朱昭奕刮刮他鼻子:“你还小,我不知怎么跟你说得清。待你长大,便知道了。”
“哼。”额尔赫一听便扭过身子,装作不理他。
“瞧你这嘴撅的。”朱昭奕道,“记得,别说漏嘴了。”
额尔赫正满口答应着,忽地又吹来了一股风灭了床头的蜡烛,吓得他直往朱昭奕身侧缩,喃喃道:“好黑……我怕……”
朱昭奕轻声道:“别怕,我在呢。”
朱昭奕的语气令额尔赫分外地安心。就如他于高崖坠落之时,有一双手稳稳接住他一般。
朱昭奕一面躺下,一面道:“其实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怕黑,怕得睡不着。”
额尔赫又问:“那有人陪着你睡吗?”
朱昭奕笑笑,脑中浮现出太祖年轻时的模样来。紧拥在一起的二人于静夜中窝在街头的一角,衣衫褴褛的青年轻抚着怀中年幼的孩童,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伴着夜半的蝉鸣,悄然入睡。他轻轻应道:
“有啊。”
第二日一早,赵安轻悄悄地推门进了朱昭奕屋里,一眼便望见朱昭奕与额尔赫二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起。走近了,才发觉额尔赫早醒了,睁着眼珠儿滴溜溜地转,倏地对上赵安的眼神,便朝他做了个鬼脸。
赵安扑哧一笑,用气息轻声道:“原是早睡醒了,还赖着床呐?”
“今日启昀怎么醒得这样迟……”赵安嘀咕了一句,对叮嘱道,“额尔赫,你待会儿把启昀哥哥喊起来。我先去书房了。”
额尔赫干脆地应道:“好!”
额尔赫正要摇醒朱昭奕,却登时起了玩心,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在自己的小毡帽上揪了一缕鸟羽,静悄悄地跑到朱昭奕脸颊的旁侧,挠起他的鼻子来。朱昭奕本睡得昏沉,这一挠惹得朱昭奕鼻子一痒,便打出了喷嚏来:“阿……阿嚏!”
“额尔赫!你这臭小子!”朱昭奕算是彻底清醒,也睡不着了,便一把揪住额尔赫的胳膊,朝着他腋下伸手便要挠回去,“你胆子很大嘛,以下犯上,小心我这个国本治你的罪。”
得逞的额尔赫咯咯地笑得正欢,争辩道:“是,是靖宁哥哥让我喊你的嘛。”
朱昭奕瞪他一眼:“叫你用羽毛挠我鼻子,也是赵兄让做的?”
朱昭奕用过早膳,却见张四又来了,便吩咐下了一些事情,随后牵了额尔赫去赵安的书房里。赵安正坐在檀木桌前对酒楼的账本,一旁散着一张弃了的白宣,上面画着寥寥几支疏竹。另有丹砂研成的一碟朱墨,搁在一旁。
“赵兄画了竹子?”朱昭奕瞟到案上还未完成的画作,不禁叹道,“这竹子纤细劲瘦,浓淡得宜,我一看,竟不像是画儿,倒似是直接把院子里的竹子搬到纸上了。”
“不过草草之作,竟也能让你夸出花儿来。”赵安见他来了,便合上账本,“上回你要的那山水图,我已画好了。随我过来,我给你取。”
朱昭奕应了声“好”,随着去了。瞧着二人移了步,额尔赫便爬上椅子细细地端详着那幅画来。他年纪小不懂画,加之从未见过水墨为何物,此时看着极为新鲜,把桌上笔墨纸砚打量了一圈,偷笑着用指头沾了些朱色的墨便往那白宣上戳出了一朵花儿似的红印子来。
额尔赫拍手笑着,拎起那副画便急着跑去给赵安看:“你看你看!长花儿了!”
朱昭奕卷起手中的长卷,道:“哎呀!赵兄好好的一副大作,就给你毁了!”
赵安瞧了一眼,觉着颇为趣味,道:“什么大作,闲时随笔罢了。反正我也不要了,就让他玩儿吧。”
朱昭奕蹲**揉捏起额尔赫的脸来,侃道:“你这么顽皮的娃子,合该扔到学堂去,让那些凶巴巴的老先生拿着戒尺好生管管你。”
额尔赫问道:“学堂是什么?”
额尔赫方才手里的墨色还未洗去,便挠了挠脸,那朱红色留在脸上,像是被猫儿狠狠地抓了一道,看得朱昭奕不禁大笑。朱昭奕随即道:“学堂就是一个破屋子里,有个古板老头儿,天天举着一把长尺盯着你念书,你挪挪屁股他都得训个半天。一不顺了他的意,便要拿那尺子打手心,弄得你皮开肉绽。那个滋味,啧啧啧,我从前就没少挨。我看你若是挨上这么一遭,准要哭鼻子。”
“教书先生哪里是这样凶神恶煞的了。”赵安笑道,“定是你以前不爱读书,才招惹了先生吧。”
额尔赫插起腰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朱昭奕瞅他一眼,道:“也不知昨个半夜,是谁在屋里哭得稀里哗啦……”
额尔赫听了便要捂住他的嘴,奈何身子太小够不着,最后还是朱昭奕一把抱了他起来。
赵安现下听他们提起昨夜,又记起自己夜里隐隐约约听得朱昭奕房里有些动静,便问:“对了,昨夜这是发生何事了?你们怎的睡到一床去了?”随后又猛地注意到额尔赫头上的一点红肿:“额尔赫,你头上这是怎么了?”
额尔赫有些忸怩,朱昭奕代他答道:“昨夜他发噩梦吓醒,抽抽搭搭地过来寻我,走得急了,摔在地上磕的。”
赵安忙道:“还疼么?上药了没有?”又问,“梦到什么了?让你这样怕。”
额尔赫吞吞吐吐:“我梦见,梦见……”
朱昭奕怕他说漏嘴,急急抢了话,回道:“梦见有妖怪要吃他。”额尔赫也颇为默契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