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棋中几弈秋（2 / 2）
哈丹巴特尔盯了他半会儿，愣是觉着这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夹了一筷子鲈鱼脍扔进嘴里。
“前辈好眼光，这鲈鱼脍用的可不是一般的鱼，是活水养的鲜鲈，佐了椒粉和黄酒制的。”
那鱼肉澄白胜雪，润而有光，哈丹巴特尔嚼了几口，只觉果真鲜甜无比，却倏地想起书上那些用了“莼菜鲈鱼”之典的诗句来。
“鲈鱼脍？我虽只是粗通汉文，但好歹在中原待了百年，晓得鲈鱼脍是个什么典故。”哈丹巴特尔瞅着朱昭奕，“朱昭奕，你明里舌灿莲花，暗里怕不是想快些赶老子走吧？”
朱昭奕笑着回应道：“这鲈鱼脍乃水产珍味，今日备了这道菜，不过是因其美味，元前辈可千万别多心。再说了，我先前也料不到前辈晓得这个典故不是？”
哈丹巴特尔本对朱昭奕这般恭敬客气的态度极为享受，却蓦地发觉朱昭奕的最后一句是看低了他，有意在讽他不通汉文的经史典故，便白了一眼，哼道：“好久不见，你那些屁话又长进了不少。”
“不敢当不敢当。”朱昭奕一笑，拱手道，“要论说这‘屁’字，元前辈才是用得收放自如，炉火纯青。尤其是上回那封信上，一个‘屁’字可谓铿锵有力，昭奕春秋尚浅，实在是自愧不如啊。”
哈丹巴特尔越听越不对劲，猛然竖目，指着朱昭奕，正想组织起一串极为流畅的话语来控诉朱昭奕的胡说八道，到嘴边来却只能说出了一句：“朱昭奕你放屁！”
朱昭奕忙不迭给他倒酒：“元前辈不必激动，昭奕有言在先，今晚只夸你，今日昭奕趁着文思泉涌，多夸你几句，待到几日后使节们回了程，把这些话全记下来，过个数百载的，正好能作了你英明神武美名的佐证啊。”
哈丹巴特尔见他倒了酒，便偏偏跟他对着干，猛往嘴里灌了一口茶：“证你个狗蛋。老子恨不得明日就回程去，便再也不必见着你，省得心堵。”
“这就难了。你日后恐怕得时常见着我了。”朱昭奕强忍着笑，佯作面露难色的样子，“不过你好歹也曾定鼎中原近百年之久，以后在应天府长居，应该不会住不惯的吧？”
哈丹巴特尔听罢一愣：“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在这儿长居了？”
朱昭奕见他这般反应，登时预感不妙，便试探地问道：“阿鲁台没告诉你么？”
哈丹巴特尔一头雾水，瞪大了眼睛道：“你给老子说清楚了！”
朱昭奕道：“陛下在长安左门外设了四夷馆，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八馆，令国子监生习译诸邦之文。其中鞑靼馆正缺一名授学的蒙古人，阿鲁台说，你最能担此大任，说让你一同前来，此后便留在京师的四夷馆教习蒙文了。”
哈丹巴特尔拧着眉头，恍然大悟，怒道：“我算是知道了——怪不得满都拉图那日吞吞吐吐的，原来是你们跟阿鲁台合起伙来蒙我！”
朱昭奕登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先前朱棣意欲在蒙古人里择一位人选为鞑靼馆的国子监生教授蒙古文字，以便日后翻译文书。据朱昭奕对他如今在漠北境况仅有的了解，哈丹巴特尔正受汗廷君臣有意无意地排挤。阿鲁台许是嫌哈丹巴特尔身为前朝国本仍时常插手政事，忽地得了这样的机会，便急吼吼地盘算着让哈丹巴特尔远离汗廷，才瞒着哈丹巴特尔把他举荐了上来。
朱昭奕辩解道：“朝廷本是让阿鲁台举荐一人上来，他便荐了你，还说了一大通好处，我哪知他存心要把你蒙在鼓里！”
哈丹巴特尔直截了当，撂下筷子一拍桌，冷然拒道：“让他再挑一个来，老子不干！”
“这人选乃是早早定下的，现下再要挑人，哪还耽搁得起？再者，且国本不死之身，你担了这份差事，也能免了人事迁调，朝廷自然也是愿意的。”
哈丹巴特尔心里七分，却听朱昭奕解释得头头是道，噎住了一阵子，方嘀咕道：“反正你说的，今晚你要让老子痛快，可老子现在不痛快了。”
“不知者不罪，我又不知阿鲁台这样骗你，这怎怨得我，你得找阿鲁台说理去。不过这是已经说定了的事……”朱昭奕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喽。”
哈丹巴特尔冷哼一声，没有回话。
朱昭奕继而道：“我听闻你们如今那位国本年幼，读书认字全是由你教他的？”
哈丹巴特尔道：“那又如何？”
朱昭奕道：“这不就得了。你连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教得会，入四夷馆的国子监生那可皆是饱学才俊，这不比教你那小后辈容易多了？”
哈丹巴特尔又沉默了好一阵，才沉着脸问：“那你告诉我，当了这份差事，我能得个什么好处？”
朱昭奕当即道：“有俸禄拿。”
哈丹巴特尔瞪了他一眼。
朱昭奕瞪回去：“瞪我做什么，你可别说你跟钱有仇啊。”
哈丹巴特尔哼道：“老子又不缺钱。”
“你们此回出使进京，说到底不就是为钱么。”朱昭奕看着他的样子，不觉好笑，“你在漠北，你的钱你的吃穿用度，那都是大汗看在你是从前大元国本的面子上给的。你看赵兄，还有中原历朝的诸位前辈，哪个现在还吃着我大明朝廷的粮？要是有一天你们大汗不乐意再花钱供着你了——那你吃什么用什么？你若允了这份授学的差事，那俸禄便只是你的了。你拿着跟旁人一样的俸禄，又不似那些人一般有家眷要养，跟你待在漠北憋屈地被人排于中心之外相比，岂不是逍遥得多？”
哈丹巴特尔忽地打断他，玩味地道：“朱昭奕，你就这么不舍得老子啊？”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