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冯辰枢这会子肯定纪宁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把竹子放在一边,用手摸索着地面,确定纪宁没有摔进同一个坑,没有受伤。
那就是走散了,他自欺欺人地想。
来菽城之前他读过县志,别的山上也许有野兽蛇鼠出没,但东山因为长久有人居住与打猎,兽迹罕至,反而安全。
跟在纪宁身后一步一步,想来也离大路近了,只是大路在哪里,自己一个睁眼瞎,真的摸不到。
冯辰枢不敢托大,此时如果乱转,十成会迷路,一个瞎子在晚上若是走反了方向,明日天亮也转不回来。
昨晚的旱雷让人不得好睡,行走了一天实在疲累,冯辰枢在土坑里找了个风小的方位,紧了紧外袍,靠在厚实的土壤里。
纪宁抄小道出了山,路边正有一架华辇。套好了马,停在原地。
他不敢唐突,有华饰的车子,主人非富即贵,如果认出自己送官府,那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不出他所料,稍时,车上下来几个人,纪宁视力极好,认出为首的那个正是松萝。
松萝道:“你们两个,去山上,这一队,向西边。其他人,跟我来这边搜。”
想来是见王爷不归,来寻他的。纪宁心里的罪恶感减少了大半,他把冯辰枢丢在山脚下,这几个人只要不瞎就能看到他,要不了几分钟他们就能发现他,把他带回去,伤不着一分一厘。
车边的人得了令,呼啦啦地去搜山了,车子就那么停在路边,连个车夫都没留下。
纪宁曾经做过三好学生,但在这个生存至上的世界,他没什么道德感。他只知道自己行骗多次,犯罪越狱,把王爷丢在山里,数罪并罚,牢底坐穿。
而正在自己要跑路的时候,路边刚好有一辆空车。这简直是上帝的恩赐,是神谕,是缘妙不可言。
他乐不可支地爬上车,车厢内还有布包的鸭腿。纪宁咬着腊鸭腿,鞭子一甩,离菽城渐渐远了。
夜半,冯辰枢周身冷浸浸地。
与纪宁失散的时候已经入夜,他在这坐了略有一个时辰,算算时间,再过一会,就该睡觉了。
头朝着天虔诚地望着,他没有许愿让纪宁来找他,也没有许愿让老天保佑自己平安。
今日七月初七,他也想看一看上弦月,看看乞巧节,牛郎织女相会的那一道银河。可能是愿望太奢侈,他瞪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夜幕与月华。
想自己堂堂一个王爷,也有幕天席地的一天。夜风夹着冷,泥土地也没有床铺那么松软,冯辰枢闭上眼睛养精神,睡得不太踏实。
虽然睡着,冯辰枢的五感没有脱离躯体,不敢完全休息过去。
这样也好,这种状态下,纪宁一回来找他,他就马上能察觉。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竹林中纪宁的背影,衣袂飘飘。纪宁手里握着小斧头,笑着问他,你想要哪棵竹子,我砍给你好不好?
说罢,纪宁扬起小斧头,竹子应声而落,掉在地上的却是一截人的手臂。
手臂断处没有血迹,五指上是金的戒指,玉的指环。冯辰枢的目光移不开。
纪宁仍背对他,提着小斧头,又往另一边去。
斧背敲打竹子,“笃笃”声不停,纪宁的语气里有止不住的得意:“这根竹子是空心的。”
他放过空心的竹子,砍向另一棵,“哗啦”一声,竹子里流出汩汩鲜血。
周身激起细密的冷汗,手脚紧锁不能动弹,他从梦魇中挣起来,不住地喘息。
“做噩梦了吗?”温厚的声音自他身边传来。
他平躺着,稳了稳气息,把手架在额前,回复一丝神志。
身边的人叫他别动,左手拿着帕子,为他拭走脸上的冷汗。
“皇兄……”冯辰枢从嗓子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全身酸痛,想用胳膊肘把自己的身子支棱起来。
皇兄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弹他的脑袋,他避不及,挨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被子里一缩。
“柏衡,你是实心的。”
他的皇兄,提起一把小斧头。
“爷,爷,醒醒。”冯辰枢被摇醒,是松萝的脸。
冯辰枢提着一颗心,除了害怕,还有牵挂。
有人在叫他,把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他心底涌起一丝小欣喜,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叫他的人却不是纪宁。
霎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一起走了那么远了,为什么在终点之前不辞而别了呢。
看到是松萝,他没拿斧头,再看看身后,跟着一大票卒子,冯辰枢知道这是真醒了。
“这是哪儿?”他开口,觉着喉咙疼,声音也嘶哑。
松萝道:“东山脚下,离城不远了。夜里太黑没找着您,我们把山翻了个遍,天亮了才见着这坑。”
是了,是落入一个浅坑。
恢复视力的冯辰枢看看高度,觉得好笑,这种程度的坑,成年人抬脚就能翻上去。
松萝搀着他,被他拂开了:“这样搀着不好看。”
他是王爷,只要在阳光下站着,就得是个体面人。
松萝跟在身后絮叨:“吓坏我了。其余几座山也派人去搜了,这就把他们召回来。您没事就好,今日焚药就别去了,柳太医座着呢……咦,纪公子呢?”
冯辰枢道:“走散啦。”
冯辰枢自己掂了掂,纪宁挑的这根竹子已经算小的,可也没有轻到哪里去。昨天他一个人从山上扛到了山下,一定很吃力,还分心给自己讲故事。
哪怕是知道,纪宁八成是自己走的,冯辰枢还是不想怪他。
已经在山脚底了,纪宁一定以为自己认得路。
他挑了两个比较壮的随从,命他们把坑里的竹子一道抬回去。
派去驾车的人左右不见踪影,松萝又派另一个人去找他。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脸上惊疑不定:“车……车不见啦。”
松萝道:“认真找过了吗?车不见了?马呢?”
车夫也一脸茫然:“昨日下车,是做了标记的,那块没有,我们俩沿着山脚寻了半圈。”
另一个车夫道:“车虽没了,地上还隐约有车辙,车怕是不在了。”
松萝急得直嗷嗷:“马怎么不拴。”
两个车夫,一个说知罪,一个说栓了。
冯辰枢被吵得脑仁疼,松萝不再纠结,派人疾行回去再套辆车来。
连着两天没有好睡,也许是昨天吹的妖风很上头,冯辰枢根据多年的病秧子经验,觉得自己有快要生病的征兆。
喝了一壶泡了参的浓茶,他提着精神去衙门。焚药和祭祀已经做完了,他去吱个声,把抓来的人给放了。
这种小事不劳他亲力。
冯辰枢一副勤业模样,只是想去看看,那个人回来了没有。
原来自己也是个私事公办的俗人。
纪宁既然跑了,自然再不会乖乖地回衙门,冯辰枢一脸无趣地坐在衙门上,刘县令站在一边,念经似的跟他们说知错就改,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两批人在堂下闹哄哄地,知道今天就要释放了,并不能把这些教诲听进耳朵里。
唯一一个优点新面貌的鱼尾扇,此时也没在听刘县令说话,衙门敞开的门外,有他的江湖好友来接他。
座上牧王爷大发慈悲地摆摆手,就如对刘县令喊了“吁”一样,他那口滔滔不绝的说辞一下子刹了车,命衙役把他们逐个放了。
“林如也!”鱼尾扇冲出去。
被叫林如也的人,身高惊人,一身蛮肉。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领走了自己的瘦弱兄弟。
“早就和你说不能打官家的主意,我不去,你还找子辛门的人去了。”
“下次不会了。”鱼尾扇认错。
“对了,”林如也见过坐在县令身后的人:“那是谁?”
鱼尾扇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钦差,县令叫他牧王爷呢!我看着倒像个聪明人。”
“谁不比你聪明?”林如也笑笑。
这不是那日在大树下做广播体操的傻街坊吗。这会子他身着官服,眼不斜嘴不歪,横竖不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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