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亭（2 / 2）

吴靖棠笑了一声，知道他在讶异什么。我同他那位老师也没什么私人过节，当初抓人也不过是职责所在，谁叫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俄国人眉来眼去的——如今仲甫先生去了广州，把罗远臻这个学生留在上海上下活动……我不看在仲甫先生的面子上，也得看在广州那位的面子上。

黄叙舟约摸是抽大烟抽昏了头，一时竟然有些茫然，广州那位？

吴靖棠叹了口气，抓了他的手来，在手心划了一个“孙”字，好像连那个名字都成了不能说出口的禁忌似的，写完便阖了黄叙舟的手掌，自己又饮了一口酒，道，如今是时移世易，大帅要和广州的那位联手，那边既然抬举仲甫先生，我也……

他越说越有些激愤起来，又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遽然掐住了话头，顿了一下道，罢了，你不爱听这些。

黄叙舟眉眼都不曾动一分，一张脸像是一张完好的画皮，漠然道，吴长官想说，黄某自然只好听着，但黄某只是个生意人，这些国家大事听了也是听不懂的。

吴靖棠不看他，声气锋锐起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爱听？

听不懂，自然也就不爱听。

吴靖棠似乎是没忍住，伸手又抓了黄叙舟的腕子，压低了声音，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我有多难，你当真不晓得？你也该顾念我一些，多少帮衬帮衬……？

吴长官这话，黄某就听不懂了。黄叙舟这回没抽手，语气却更冷淡了几分，你是上海公董局的董事，连洋人那里都说得上话，可算是在上海一手遮天，黄某有什么本事能帮衬你？

吴靖棠便不说话了，壁灯昏黄的光全都被他挡在身后，以至于黄叙舟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勾出一则意味不明的威胁。

黄叙舟无声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但是吴靖棠没有再说什么，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像是从来没有提起这个话头一般，重又变成了那个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的吴长官，同他闲话起来。这叶老板的嗓子坏得可真是时候，偏就是在我跟前儿哑了。倒是多亏了那个演任堂惠的孩子——他叫什么来着？

黄叙舟嘴角的一块肌肉在黑暗中猛烈地颤了一下，又无声无息地被他掩在了如常的语调里。不晓得……随便热热场子的人——出了这般风头，吴长官明日看看报纸，大概就知道是谁了。

吴靖棠哦了一声，也不是真的在意那人的名姓，又道，明日的报纸？呵……怕是整个版面用来写叶老板都不够了。

黄叙舟也学他的样子饮尽了杯中的酒，没答腔。

但沉默也没有让吴靖棠产生一点就此作罢的意思，他只是一顿，又道，梨园有梨园的规矩——

——梨园是有梨园的规矩。黄叙舟蓦地出了声，打断了吴靖棠的话音。砸了谁的场子，自然有谁去料理。吴长官还是……莫要多心。

嘴上说的是莫要多心，话外的意思却是叫他莫要多事。吴靖棠倒也不恼，玩味地笑了一声。鹤亭啊。他轻声唤了一句，一边站了起来，把一直搁在一旁的军帽戴回头上，方要作别，又顿了顿，伸手在黄叙舟的颊上摸了一把，道，我知道，你还是同我一条心的。

黄叙舟也不送他，微微侧了脸，想躲开吴靖棠的手似的，却被吴靖棠一把掐住了下巴，牢牢地定在了原地，不许他躲。那人随即俯下了身来，像是要在他唇上啄一下，末了又改了主意，凑到了他耳边，任由呼吸染烫了他的耳垂——

这世道，可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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