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醉（2 / 2）

叶敛华轻声道，当年要不是他，我早就从戏班子里跑啦。饿死就饿死，这年头，饿死的都算是命好的。

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打死的。叶敛华又是一口便把酒灌了下去，像是跟谁发狠似的。那年洋人打进了京城，老佛爷跟皇上都跑啦，就剩我们这些蝼蚁般的东西，看着京城被火烧了三天……戏班主也跑了，我跟我师哥两个，东躲西藏，什么苦都吃过来了，只想能活命……再撑一天也好，撑到洋人走了，皇上回来了就好了……后来皇上果然回来了，我们两个又寻了个戏班子，照样的唱戏……

叶敛华顿了一下，攥着杯子的手越来越紧。可是皇上回来了也没用，又闹起了革命……那天，有位亲王家里的侧福晋做寿辰，请了我们去唱戏，我染了风寒，嗓子倒了，就没去。是我师哥替的我。那侧福晋就好听些风花雪月，偏点了一出《长生殿》……谁知道唱到一半，王爷从宫里回来了，一听这咿咿呀呀的，当即就发了火，说我师哥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他突然笑起来，嗓音里带了一点儿刺耳的锐意，像是一根弦被绷到了极处。然后他就叫人把我师哥绑了起来，活活地用鞭子抽死了……叶敛华手中的杯子突然被他捏碎了，瓷片扎进了皮肉里，他却浑然不觉似的，一双眼睛瞪得血红，滚下泪来。后来我才知道，武昌那头有人造反了，王爷那天心里不痛快……可那《长生殿》也不是我师哥要唱的，我竟不知，究竟是谁不知亡国恨！

叶敛华的声音高高地扬起来，像是终于崩断了一般，发出了裂帛般的一声尖利的呼叫。然后他的脸便憋得通红，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

俞待桐赶紧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想给他润润嗓子。但是没用，叶敛华也知道没用。他伏在案上，那流着血的手按在胸前，喘了半晌才平复过来。俞待桐把自己的衣服撕了一块布条下来，要去给他包扎，叶敛华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

辛亥年的时候，你才……十一岁吧？

俞待桐点点头。

叶敛华凄然地笑了。那时候我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什么都不懂，还以为姓袁的跟姓爱新觉罗的不一样……好孩子，我再教你一句，你可记住了——达官贵人们都一样，任他改朝换代，是万岁爷还是大总统……都一样，千万不能指望他们。明白吗？

俞待桐的眼神亮了。仲甫先生也说过，他说中国人应当拥戴“德先生”和“赛先生”，要反封建，反皇帝！要靠我们人民自己的力量！

叶敛华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自然更没有读过什么《新青年》。不过“反皇帝”三个字还是听得明白的。于是他便笑了，带了点儿欣慰的意思似的，突然站起来道，好孩子，你看我给你唱一出《贵妃醉酒》！

他未置行头，只把那右手一端，便像是手中执了一把折扇似的；左手又一甩，便有那看不见的水袖，直把旖旎醉态甩到了俞待桐脸上。

海岛冰轮初转腾——

叶敛华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喑哑，听来直叫人心惊。他仿佛跟自己较劲似的，脸都憋得红了，原地转了一圈，仍把那看不见的水袖一甩，强行把嗓子吊得极高，那声音便也凄艳之极，像带了血的一声哀啼。然后他便猛地顿住了，再一次剧烈地咳起来，直咳到哇得一声，终于是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张了张嘴，已没了声音。

叶敛华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徒劳地摆了个身段，好像还在唱，喉间却只发出了两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嘶哑得难以辨认。于是他便停了下来，非常安静地流下了两行泪。

再也不能唱了。

他没由来地想起了刚才黄叙舟说的那句话，这世道人心，从来如此……原来他命如蝼蚁，任人践踏，连挣都不许挣一下，也不过是，从来如此。

俞待桐惶然地在他身边，那口血似乎是吓坏了他。叶敛华很想问问他，黄叙舟是不是也看不透。可是他再也无法说出话来了，俞待桐终于跟着落了泪。叶敛华看着这后生，心里却莫名软了几分。他半生倨傲，没有子女，也不肯收徒弟，待人从来不假辞色，反倒是今日，突然起了悔意——方才说得太狠了，其实这孩子不是唱得不好，只是功夫尚未到家。可是转念一想，他半只脚都踏出了梨园，又何苦拉他回来，做戏子，又有什么好……

这么想着，叶敛华便伸了手，想去摸一摸俞待桐的头顶。好仁义的孩子，他心中暗叹。不过是哑了嗓子，好歹命还在，也值当掉这么多泪么？

他给达官贵人们唱了一辈子的戏，到今日算是了局。只是可惜了，这一出《贵妃醉酒》，终究是没能够唱完。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