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2 / 2)
吴靖棠难得好脾气,道,黄先生,如今可没人敢这样说了。
话虽客气,称呼却变了。罗远臻随他们二人一道坐在这小小的露台上,不明白到底是哪一句开始风向就不对了,方才还谈笑无忌的两人,突然就打起机锋来。
黄叙舟哈哈一笑,仍旧是自嘲。这有什么,英雄不问出处,我黄叙舟是个什么人,全上海无人不晓。当年我老子想要我有出息,送我出去灌几瓶洋墨水,好做个读书人,可如今我不是还在卖他的大烟么……这就可谓是本性难移了……想当年容先生送我们上船,好一番慷慨陈词,竟是以为个个都能学得治国策,回来做那不世出的良相……孰料我们日本话还没学会两句,连朝廷都没了。可知这世上之事,十有**是不如意的。
他一股脑儿地说了下去,说得罗远臻心中刺得慌,不禁开口阻道,鹤亭!
黄叙舟便住了口,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看定了,目光有如实质,却满是罗远臻看不懂的东西。只片刻,那眼神就又变了,黄叙舟冲他一笑,道,自然,你是不同的。叔钦兄满怀报国之志,来日必成大器。
他这两句话说得十分坦荡,罗远臻却更觉得刺得慌,面皮都涨红了,说不出话来,几乎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吴靖棠也不说话,在那软皮扶手椅里靠着,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对话,不知他在揣摩些什么。
今日的黄叙舟,似乎格外不对劲。
黄叙舟没理会吴靖棠的凝视和罗远臻的尴尬,随手招呼了一个仆从过来,低声叮嘱了几句,那仆从一溜小跑下去,没一会儿,台上幕布掀开,一个妆饰昳丽的女子袅袅地站在台上,背景都用绛红色的天鹅绒布盖了,把上回唱戏时的“出将”、“入相”都遮住了,又用了许多大亮片,把那个姑娘衬托得闪闪发亮,想来便是这两天才被黄叙舟捧出来的小茉莉。她一开嗓,果然是一支东洋小调。露台上险些谈僵的三人都沉默地听了一阵,到底还是吴靖棠先开了口,悄悄地凑到了黄叙舟耳边,说了两句话,说得黄叙舟又笑起来,面色有些奇异的发红。
罗远臻听得入神,也没在意黄叙舟和吴靖棠两个人凑着脑袋在说什么。他其实也是有意不去看,二人实在是太过亲密,脑门几乎要挨在一起,看得他实在心里不舒服。他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会儿亲亲热热,一会儿又针锋相对。更不明白吴靖棠今天带他过来究竟是作甚,自从黄叙舟接手了这大烟生意以后,罗远臻就再不曾与他好好说过话,如今人都有些陌生了,叫他辨不清楚黄叙舟方才那几句话东拉西扯的,是真的心中不痛快呢,还是借题发挥,明着暗着跟吴靖棠绕圈子打机锋。但反正,两人关系不好已经是藏不住了,今日之后,若是还叫他来劝黄叙舟的话,那吴少将可真是瞎了眼。罗远臻越想心中越烦,更兼着还总是有人趁机会上来拜访一下吴少将和黄先生,他也少不得要应酬几句,就更是不胜其烦,只想起来走人。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告辞的由头,却见门后头突然又进来了一人。他穿的不过是普通的黄家仆人的服饰,手中也还端着换的茶盏和果点,确确实实就是个用来使唤的人,可他一进来,就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罗远臻先是怔了怔,然后才认出了这人梳得一丝不苟的油头,和仆役衣服也掩盖不了的宽肩蜂腰好身段——这不是叶敛华又是谁!
罗远臻一下子愣在当地,吴靖棠一句话还没说完,也被叶敛华吸引了目光,后半句就卡在了嘴里,说不出来了。
叶敛华目不斜视地上前,将三人面前的果碟茶盏都撤下,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想退。
吴靖棠终于沉了脸色,叶老板,且留步。
叶敛华闻言便站定了,柔顺地垂着眼,也不答话。
黄叙舟只当不知道这事儿似的,底下小茉莉已经唱完了,观众席里轰天价地叫起好来,掌声如潮。黄叙舟便相当满意似的,轻轻地往榻上一靠,今晚第一次,抓起了他的白玉烟枪,旁若无人地点上了那景泰蓝烟葫芦里的烟丝。
薄烟迅速从烟葫芦上升起来,露台很小,很快就弥漫了开来。可是整个露台上的温度却好像降至了冰点,罗远臻不敢说话了,更不敢告辞了。
吴靖棠的脸色已经被白烟笼罩,从罗远臻的角度看过去,完全看不出那张英俊到极致、又冰冷到极致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亲卫今日去抓人,没寻到叶敛华,却在桌上见到了那药的一点残渣,吴靖棠便知道人已经让黄叙舟毒哑了。二人虽然貌合神离,但做事从来都给彼此留颜面。黄叙舟已经先动了手,吴靖棠就没有再计较的道理,跑了就跑了,他也确实没有打算再派人去抓,这人就此消失,此事自然就此揭过不提。
可是眼下人大摇大摆地来了这里,穿着黄家仆役的衣饰,做着黄家仆役的活计,就这么杵在了吴靖棠面前,就是另一番计较了。
吴靖棠怒极反笑,良久,才冷冷抛出来一句话。
黄先生,何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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