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剑鹰扬(2 / 2)
老人戴着一顶常在质朴的俄国农民身上看见的皮毛帽子,裹着厚重的旧大衣,肩上堆着雪花。唐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是那边墓地的守墓人,估计雪把他的房子埋了,康斯坦丁接他来这里暂住。”
林仪风挑挑眉毛,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摆,说:“那看来康斯坦丁先生确实是一位善良的乐于助人的好人。”
唐霖冷笑一声,离开了观景平台:“他对守墓人善良完全是因为坟地里写着莫洛斯名字的那块墓碑,康斯坦丁需要有个人帮他打扫墓园和那些没人要的枯萎的花。”
康斯坦丁笑着把老人扶进电梯,迎面而来的暖气让老人身上的雪袅袅冒着雾气,他的呼吸也消散在冻红的鼻尖。康斯坦丁看起来神色和乐,说:“今年太冷了,您就暂住在这里。要什么穿的用的,尽管告诉我。您是我的客人,这里的人们都很善良。”
老人兜着双手,他头上的皮毛帽子盖住耳朵,大胡子遮住了他半张脸,他看起来就像一根屹立不倒的结实的木桩。天冷,老人侧身看了看康斯坦丁,不明显地笑了一下:“谢谢您,亲爱的康斯坦丁的先生。天气太冷了,我今年75岁,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狂躁的风暴,居然在三月的时候到来了。”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瓶包着棉布的酒,打开瓶盖后小小喝了一口,电梯里很快散开一股伏特加的香味。老人喝了酒之后就变得快乐起来,晃了晃酒瓶,用衰老但并不
颓废的声音说:“幸好还没被冻住,不然这个冬天,有的我受啦!”
老人说完自顾自笑起来,胡子一抖一抖,当他张嘴说话时,嘴里空荡荡的,他的牙齿已经落光了。康斯坦丁低垂着眉目微笑,他总是得体而有礼,只有立起的大衣领子让他看起来有些淡漠。
“等这场风暴过了我再送您回去。”康斯坦丁说,他看着电梯里的数字不断上升,“我会让人把墓园里的雪铲掉,还有您的房子,我会派人去修葺的。”
“等把雪铲掉了,他的墓碑也就不必被掩埋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去送一束花,然后告诉他,人间的春天要来了。”老人把手放在肚子前厚厚的鹿皮大衣上,“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康斯坦丁身上的淡漠和寒气散去了一些,他轻轻地笑出声,然后抬起下巴长长地呼气,说:“希望他一直都生活在春天里。他一定像你一样快乐,经营着一座花园。”
“然后在花园里等着您。”
“不,”康斯坦丁摇头,但他没有放松笑意,“他不会等我,也不会记得我。等我死了之后去见他,他一定喊不出我的名字。”
老人笑而不语,电梯到了楼层,康斯坦丁走出去,领着老人去了为他准备的房间。康斯坦丁忙完公务后回到自己的卧房,顶灯自动亮起,他在门厅换鞋,莫洛斯的虚拟头像出现在透明屏幕前方,说欢迎他回家。
康斯坦丁到酒柜前徘徊了一阵,挑拣了两下,取下一瓶法国路易十三红葡萄酒,倒进酒杯里。他没喝,晃荡着酒液听它流动的声音,房间里飘起玫瑰和野香兰的味道。
他走到莫洛斯面前去,虚拟人像幽幽的蓝光照在他略有驼峰的高挺鼻梁上,皮肤几乎半透明。康斯坦丁喝一口酒,在虚拟的莫洛斯脸颊上亲一口,声音也像酒:“我叫什么名字?”
“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莫洛斯很快地回答,它旁边的屏幕上跳出关于康斯坦丁的档案,云一样浮在半空中。
“嗯。”康斯坦丁点点头,把另一口酒吞下去,似乎在斟酌其中的花香。他抄着裤兜,踩着软绵绵的地毯,忽然说不出话来。刚才亲吻的那一下,只是他日常的动作,莫洛斯只是一个人工智能,一个由高度密集光束组合而成的头像,康斯坦丁其实什么都没触碰到。但他习以为常,似乎本就应该这样。
房间里异常静谧,康斯坦丁独居的日子一直都是在这样的静谧中度过,漫散的花香让它仿佛开出了一座花园。俄国人抹了下自己的鼻子,说出一个毫不相干的词:“十年。”
“莫洛斯正在为您检索文件,请稍候。”人工智能的声音一直都没有起伏,即使有抑扬顿挫的腔调,但终究少了些温暖的情感在里面。
屏幕变了样子,跳出密密麻麻几万条目录,康斯坦丁取下眼镜用手背擦擦眼睛,接下去说:“龙王。”
目录全部消失了,屏幕一片空白,莫洛斯提醒他:“搜索结果为空,请输入正确的检索字条。”
“痕迹搜索。”
几秒钟后,空白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目录,名为“绝密档案:龙王。”。康斯坦丁点开,里头空空如也,莫洛斯说文档不存在。界面自动跳转回去,康斯坦丁重新戴上眼镜,他高度近视,摘掉眼镜后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屏幕上的内容,光把他的眼睛照亮,眉毛和头发一片雪白。
“‘莫洛斯’系统更新资料。数据库更新资料。”
康斯坦丁抬手在满屏的文件中挑选,他慢慢地喝一杯红酒,许久过去杯子还没见底——他一杯酒通常能喝一晚上。文件上写明了莫洛斯几次换代还有数据库更新的时间,康斯坦丁仔细地比对,他甚至换好浴衣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一查看了数
据库中每个门类下面储存的资料。
最后他看得眼睛发酸,捂着眼睛靠在沙发背上养神,此时已经是深夜,时钟咔哒一声跳转到整点。康斯坦丁搭着额头在沙发上躺下,屈起腿,看天花板上的吊灯:“没有问题。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声音很轻,如蜡烛火焰一般,忽地一下就熄灭了。最后一口酒喝完了,酒精让神经松软下来,晕晕麻麻的,下一秒就要进入梦乡。他的浴衣滑到大腿根,外面风暴呼啸,房间里却芳香四溢温暖如春,他留在这里,就像留住了春天。
康斯坦丁把酒杯放在一旁,歪着头,半眯着眼睛看莫洛斯的脸,人工智能的眼睛看起来睿智而理性,一眼就能看到底。灯暗了,有种熟悉的温暖的气息落在脖子后方,引起他全身的细胞都舒展开。康斯坦丁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中所有人都还在,都能呼唤对方的名字,有性有爱,有往有来。
三叠从电梯里出去,正好遇到同路的白逐,白逐说她刚从地面上下来,在僻静的地方处理一些琐碎的家族事务。三叠这几天神色一直灰蒙蒙的,今天他脸上的阴云终于散开了。
“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你这样的快乐的表情真是不可多得,倒搞得我里外不是人了。”白逐笑道,和他一同走下没人的楼梯。
“一些重要的事情。”三叠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沓文件,“同性婚姻法修法开始了,多年来争取到的一次难得的修改机会,这确实是令人高兴的事。”
白逐插着衣兜,脸颊往上抬,看得出来她在笑。她没有置评,伸手接过三叠手里的文件,上下翻看了几眼,说:“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早上刚出来的消息,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各方意见提交通道已经开启,只要人数达到门槛,同性婚姻就提上议程。”三叠语速有点快,白逐看了他好几眼,但三叠没有在意,“我会努力让更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然后鼓励他们提出意见。之前有过一次修法,就是因为人数不够才不了了之。我不能重蹈覆辙。”
“你看起来真的很激动,连我也对此有了点兴趣。时代真的在变化,在我年轻的时候,同性恋是要坐牢的。”白逐把文件交还给三叠,“这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好时代,我也在试着接受这些新观念。你知道,我的家族非常传统,压抑、没有自由。但我知道这些陈规总有一天会被人打破,我们不能一直止步不前。在多年以前,就有人给我上过一课了。”
三叠把皮包换一个手提,他连走路的步伐都显得快活起来。三叠看看白逐的神色,白逐却笑起来,低头摸了摸手指,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跟你说过,之前作为旁观者,见证了一段爱情的毁灭,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每一个细节。有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谁做错了呢?我想不明白。直到我经历了更多人和事之后,我亲眼看见时代的进步和变迁,我才明白,有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善恶好坏的界限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分明。”
她若有所思,最后放下交叠的手,继续说下去:“但我终究是一个传统家庭出来的老人,有些思想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我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太长。请原谅我。不过我祝福你和你的爱人一直长久下去,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年轻人,你们理应得到祝福。”
三叠笑着说谢谢,但他的笑容已经比刚才浅淡了不少,因为他想起了顾州,但白逐是不知道这一点的。他不怪白逐,只不过一想起那些浪漫的往事,就往往会有悲痛袭来。
“杀害顾州的凶手,我们要怎么处置?”三叠问,他和白逐在房间里面对面坐下,皮包放在一边,“还记得那首摩斯电码敲成的诗吗?下一个就是我。我不能坐以待毙。”
“不。”白逐这次摇头,她态度很坚定,似乎胸有成竹
,“就凭你手里的枪,是杀不了他的。如何凭借蛛丝马迹把一个合法地干掉,这才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虽然我是黑帮,但我也要遵守规矩。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因为这里这里才是寻找蛛丝马迹的好地方。”
“我已经收集了不少资料,经过佐证,真实性可靠,但要想把他扳倒,还远远不够。我正在寻找证人,以及有关跨境缉拿小组的信息。”
“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这场风暴来得很及时,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待在这里。等风暴散去,天气回暖,一切都要行动起来了。你的工作只有一件,就是不留余力地收集证据并煽动舆论,为四月中旬的联合国大会做准备,我会为你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保障。另外,我手头有关于缉拿小组的第一手资料,但全部提取出来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得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