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其三（2 / 2）
我惊疑地看着她，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她见我神色戒备，秀眉一扬，自问自答道：“你既已见过了我，那便该见见阿笙了。”
说这，那条红绫便拽着我向前，她步履端得悠哉，时不时还会在花海中停下脚步，摘下几朵花攥在手里。就这样默然走了许久，我随着她穿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坡上行去。
这山坡上罕见地没有一朵花，只有杂乱不堪的野草肆意生长着，除此之外，还余下一块……突兀立着的无名石碑。
我看着静姝将手中花束置于碑前，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愿相信，执意问道：“阿笙在哪里？”
“这不是近在眼前吗？”她抬起手，指向那无名石碑，“我先前送你的那两个惊喜，你好像不太喜欢。却不知这第三个惊喜，合不合你心意？”
事已至此，我仍不愿信，不停地轻声低语着：“没有尸首……对，看不见她的尸首，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
静姝讥笑出声：“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真身毁去，便是魂飞魄散、神形俱灭，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尸首可言？”
闻言，我站在原地，好像成了一具风化多年的尸骨，没有皮肉、没有五官、没有思考，甚至快连心跳声都遍寻不得了。
对，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我一直知道，真身毁去，便是神形俱灭，所以我才更不愿相信，她会与云杪一样，走得这么干脆，竟然连一丝念想都没有给我留下。
“你飞升之后，便将她忘了个干净。我见她一个人在冠神族，孤苦无依，就遂了云哥哥的愿，把她带回了干桑照料。她听说你没死，这十年来，没有一日不是想着要见你。那天，她得知你要来，更是激动得夜不能寐，挑了一身最好的衣服，接了守卫的班，早早地就守在结界那处等你。”
怪不得……那日领路的人会是她。
“可惜你那时心里只装着清英真君一人，她想与你多说说话，你都不肯。”
为何那日……我要走的这么匆忙呢？
缠在我腰上的红绫和四肢的金索，不知何时被撤了下来，我没了禁锢，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几步，抚摸着那块石碑，只觉肝肠寸断，身子晃得快要站不住。
“阿笙，我……”我的头无力垂下，明明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到了嘴边，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无论是“我回来了”，或者是“我很想你”，现在说出来，都好像太迟，也太过虚伪。
半晌，我忍住泪，颤声道：“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我？”
“东西？”静姝扬眉，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伸出了手，青光闪过，她手心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木雕，“还记得这个吗？”
我眼里泛起光，想从她手中接过此物，可她却没有给我的意思，握住木雕向后退了几步。
看着我茫然神色，她意万分，将那木雕移到脸颊旁，轻轻摩挲，继而留下一吻，方道：“十年前，你明知死局可破，却不肯接过砚冰，点了阿笙的睡穴，走前还送了一个木人给她，对吗？可惜……我那日也正好在，看见了这个木人，心生喜爱，便擅自收下了，你不会怪我吧？”
“你怎会——”知道死局可破这件事？
“倒也要多谢这个木人。”她冷声打断我，“那日在暗层，你听到伏清说他从未对你动心的时候，是不是很难过？但我想……或许是他更难过一些吧？”
我怔道：“他为何会难过？”
“因为我对他说，这个木雕，你不止送给他一人。至于我手上这个，是你失忆前，送我的定情信物，而你与我本来就快要成亲了，你猜他信是不信？”
“我求他成全你我二人，并且我告诉他，若你有朝一日记起所有的事，你会毫不犹豫地就将他放弃。你没看见他当时的脸色，真是难看得我都替他揪心呢。”
静姝停了停，眼神微冷，“可即便如此，我让他二选一的时候，他竟还是犹豫不决。不过十年，你就让他对你如此死心塌地。哥哥果真是好手段。”
我真的……毫不犹豫，便将伏清放弃了。
我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心口又抽搐着疼了起来，好半天，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我不懂，你为何要这么做？”
说着，怒意渐起，几乎要布满我整双眼睛。
我咬着牙：“你先是擅自夺走我送给阿笙的木人，又在伏清面前挑拨离间。我不懂，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静姝喃喃道，她看着我，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发怵的森然笑意，“因为，看见你痛苦，我便开怀。你所珍视的人，我都要通通毁去，方能安心。所以，你想让阿笙活着，我偏要让她死在你手里。你想与伏清结永世之缘，我就偏要让你永生永世都不能与他在一起。”
自砚冰捏碎的那刻起，我与伏清之间，就再无可能，而我与阿笙，也是缘尽于此。
我气极反笑，忍不住向前几步，死死盯着她：“可你又凭什么笃定，我会收下砚冰？”
她道：“若是寻常时候，我自然没有把握，可你受了毒针，不是吗？”
我不禁变了脸色：“那根针……不是只会令人暂时四肢无力、口不能言？半柱香之后，毒性便自行散了？”
“毒性散后，方为正戏开场。”静姝指了指心口处，“你的所有，都会在这里被无限放大，所以我才会故意对你说，离火境凶险万分。而你这么在乎伏清，更是不会放心让他孤身涉险。若是在这时有人跟你说，她能帮得了你，你会拒绝她吗？”
我冷冷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利用阿笙？”
静姝神情有些不以为意：“是她自愿。十年前是，如今亦然。”
“你究竟为何知道她十年前——”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向上腾起，直逼头顶，“当年告诉她砚
冰能救我的人，就是你。你从那时起，就一直在利用她？”
“是。”她丝毫不遮掩，便应了声，随后叹了口气，“可惜你将我的全局布棋拂了个乱，害得我只能从头下起。”
“为什么？”我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入肉里，身体越疼，思想便越清醒，“你恨我，想报复我，大可冲着我一个人来，但阿笙何辜？”
静姝摇摇头：“杀你，我自然是易如反掌。可我发现，还有许多事情，比直截了当地取走你的性命，要有趣得多。怎么样，亲手杀掉在意自己的人，这等感受，是不是美妙极了？”
语罢，她见着我怒不可遏的神色，更是笑得开怀，“阿笙可真不愧是我的好侍从。能让我见到你这番模样，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等明日，我便差人将这里重新修缮一番，再——”
我再也听不下去，指尖一动，弹出一道风刃。我先前虚耗过多体力，此时虽已痊愈，尽力而为，仍是比不得全盛时期。她若是要躲，显然极为轻松。
可她不知为何，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那风刃擦过她明艳白皙的面容，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她垂下眼，涂了蔻丹的手指在那道血痕上辗转流连，神情一时有些复杂难辨。
我一击得手，却也并未觉得快意，嘶声道：“十年，即便是花草树木，都该养出了些感情罢？何况阿笙还是一个人？你这样利用她，便不会觉得不安？”
“她不过是个半妖，生来不为天道所容。我让她死，是为她好。”她抬起眼，眸中秋水盈盈，“而且……你这样义正严辞地指责我，就好像害了她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一样？可这一切，分明是你自己造成啊。”
“若是当年，你就死在灵火里，这一切的悲剧，不就不会发生了吗？再退一步说，若是渡劫那日，你能自私一些，选择舍弃阿笙，那云哥哥便不会为了成全你，将多年心血付诸流水。或者，离火境之时，你不要去当一个圣人，不要去理雱辛死活，就不会收下砚冰，阿笙便不会死了。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比现在要好得多，不是吗？”
她杏眼弯弯：“你除了自己，谁都想救，所以你谁也救不了。走到这一步，不过是你自己咎由自取。”顿了顿，她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放三天的血，其实也是我骗你的。”
我僵在原地，好半天，才艰难开口：“你说什么？”
“你若是不死过一次，怎么能记起来之前的事？又怎么能晓得痛是什么滋味？少箨哥哥，现在，你能告诉我，锥心之痛的感觉，是如何了吗？”
她的每句话都让我无法反驳，满腔怒意只能兀自咽下，烧得喉咙滚烫、鲜血淋漓，也出不了声。
我颓然向后退了几步，扶着那石碑，才勉强站稳身子。
“你赢了。”我苦笑一声，“你若是只想看我痛苦，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的目的达到了。”
“不。”静姝微微一笑，“我现在，只赢了你一半。至于另外一半……”
她欲言又止，忽然向后看去。
先前来时的小径上，不知何时走来两个人影。一个人撑着把玲珑剔透的竹骨伞，为旁边的人遮去落日余晖，那伞两侧挽起薄纱白绡，曳动间隐有金光流转。
至于伞下那人，穿着一身华贵衣衫，发丝根根皆无暇如霜雪，半边面容隐于青玉莲纹面具之下，只余一双天生含情的湛青色凤眼，在暮色中熠熠生辉。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又轻轻向上移去，只看见一颗凝翠欲滴的干青珠。
干青珠并非罕见，算不得稀奇，可这颗上尽是裂纹，举世之下，不会再有第二颗。
我心念登时百转千回，颤声道：“云……杪？”
他没有死？！
那人听见这两个字，淡淡看我一眼，眼神仍是一贯地温柔，却又带着万分的疏离。还未等他开口，反倒是旁边撑伞的人先低声斥道：“放肆！无名小卒，也敢直呼崔嵬君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