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沉重枷锁(2 / 2)
午后两点,蒋依夏出门,烈日像岩浆一样倾泻在整个城市,路面蒸腾着热浪,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融化。她心不在焉地等红灯,看眼前行人穿梭不绝,其中不乏来这座城市观光的游客,汗水衬托得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们一行十几人,身上穿着统一的印着某旅行社标志的T恤,指着周围的景物兴致盎然地讨论。
蒋依夏把车窗关得很严,冷气开的很足,音量调得很大,所以只能看见他们嘴唇开开合合,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她也随着他们的动作仔细观察着周围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这条路口很繁忙,一直等到红灯变绿,她才重新发动车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要右转。看见她竟然等完一个红灯才右转,后车司机被气得使劲按喇叭,又找了个机会别了她一下,才不情不愿地开走。
蒋依夏被对方的危险变道吓了一跳,她一脚急刹才避免两车相撞,仿佛是为了加剧她的心神不宁,放在副驾座位上的手机被甩到座位下方,发出机械的、毫无感情的提示音,她靠边临时停车,把手机从座位和中央扶手的缝隙中捡了出来,急促密集的提示音还在继续,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则内容为空白的重要事项提示。
蒋依夏关闭声音,抬头,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刺目的阳光穿过高楼大厦,直直照进她眼中,让她一阵晕眩,她伸手从副驾抽屉里拿出墨镜戴上,重新发动车子,直直开了大概两公里,右转之后,前方出现一片盎然的绿意。
古老葱郁的大树枝叶从石头垒成的高墙里透出来,在人行道上留下斑驳的阴影。
她熟练地穿过大门,二百米后左转弯开进停车场,停车熄火,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束鲜花。
工作日的下午,访客停车场里只有三五辆车,她锁上车门,沿着人行通道朝山坡上走去。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边缘已经被磨平,蒋依夏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在数到二百一十六的时候,她向右转,第五个就是张警官的墓碑。
这是一片占地面积很大的烈士陵园,空旷、寂静。
放眼望去,一排排整齐排列着的大理石墓碑像是一群对人性光辉最忠实的守卫者,它们风雨无阻地矗立在这里,提示着所有人生命的伟大和脆弱。
蒋依夏走到张警官的墓碑前,却意外地发现那里已经放了一束鲜花。陵园的管理非常严格,所有送来的鲜花都会有专人在某个时间收走。
这束鲜花还留在这里,证明前来献花的人刚刚离开。她绞尽脑汁,实在是想不出除了她,会有谁选在这个日子来祭奠张警官。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每一年,她都会在这天来到陵园。
十八年前的今天,她被绑架,在四十二天绝望的等待后,张警官最先找到了她,把她救出的时候,丧心病狂的绑匪点燃了煤气罐。
蒋依夏弯腰,轻轻地把自己手里的那束放到旁边。
是一捧银叶菊,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远远看去一片银白,像是冰封的湖面,又像是一面镜子,可是她离得近了,只能看见叶片之间的缝隙,像一条条裂纹,盯得久了,竟然生出要掉进去的错觉。她恍然间抬头,盛怒的阳光在陵园里也温柔了几分,张警官的照片被笼着一层不真实的光晕,照片上的他胖胖的,笑得非常和蔼,像是她小学旁的小卖铺老板,老板会假装生气地吼他们:“你们这群小鬼头,不好好吃饭,一天到晚净吃零食。”但还是会在他们买的卤煮里多放一颗茶叶蛋。
一个人的一生会有无数种剪影,会有无数种情绪,可是从她认识张警官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被定格在了这里,笑容永远灿烂,她甚至想不出张警官生气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时间久了,张警官和小卖铺老板的身影在她记忆中重合,她有时想,也许张警官也会在他孩子面前假装生气,说“你这小鬼头,不好好吃饭,一天到晚净吃零食,”可还会偷偷给孩子零花钱。
多么奇怪,如果不是这场意外,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可是现在,他们的生命却用这种惨痛的方式联结在一起。蒋依夏知道张警官的一切,她知道他是一名优秀的退伍军人,知道他的妻子难产去世,知道他没有再婚,知道他的儿子见义勇为付出了生命,她知道他救了她,然后也离开了。
被救出的时候,明明那个时候她早已昏迷,但她分明记得自己听见了爆炸的巨响,看见了冲天的火浪,可却偏偏没看清张警官的脸。
杂乱无章的回忆像是一缕缕细线缠绕在她心头,一点点绷紧,勒出血痕,然后把心脏绞碎。
蒋依夏坐在墓碑旁,用指腹抚过墓碑上的每一个字,又待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阳光渐渐散去,天空暗了下来,她才起身,低头的时候忽然看见银叶菊的叶片上挂着几滴露珠,她心生奇怪,以为是自己眼晕,揉了揉眼才反应过来,黄昏时分哪里有什么露珠。
那是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