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公（下六）（2 / 2）
因此，幻境在人群的密集程度上与外界完全相同。
从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了东入口，在茫茫人海中连扫了好几遍，也没看见记忆中的那张脸，直到一个老爷爷拿着拐杖直接往自己头上杵，他才瞪着眼睛认出这位老人是谁。
从舟忘记了，自己是从学理中年得子，他爸现在也已经六十多岁，只比他爸小一点的从学文能年轻到哪里去？只是他的记忆定格在四十一枝花的时候罢了。
死了十多年的从学文若是还活着，也刚满六十了。
这个“叔”忽然有些喊不出口。
“你小子呆了还是傻了？！”从学文气得吹胡子瞪眼，看着自己侄子直接落下眼泪来。
从舟慌张地擦去眼泪，胸口被陌生的情绪胀满，即便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他也能清楚感受到五岁记事后短短两年中从学文给他带来了怎样一个广阔的世界。
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无法言喻，但却能填满身体中缺失的那一部分。
“哭哭啼啼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六十岁的老头子开始不满，唧唧歪歪马上是他的生日，要从舟赶快准备礼物。
从舟破涕为笑，自己记忆里从学文可没有这么“为老不尊”，顽皮的从来是他。
已经长大了的从舟失去了儿童调皮的特权，只能顺着眼前这个上任没多久的老头子，问：“您要什么？”
“叫叔就行，少用敬称。”从学文不是好耐心的人，“侄孙子，我要个侄孙子玩玩行不行？”
从舟板着脸将老人往志愿者休息区拖，毫不留情地告诉他：“想要侄孙子可以去领养一个直接当孙子，谁让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正经的恋爱都没有谈过？羡慕我爸就自己去领一个！不许找小姑娘！”
话说不到两句，从舟就彻底剥掉了那张敬老爱幼的皮，似乎是受到幻境虚假记忆的影响，他对老头子的没羞没臊也有个深切认识，教训起来竟然毫不含糊。
当然，那是幻境中的从舟，而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从舟，这时候，如果忽略他透红的耳尖，他便演的不错了。
林成雪和姜寄北看见从舟拖着一个人过来，便好奇地围上去，七嘴八舌弄清楚了这位老人的身份，林成雪若是能够扑上去，这时候已经是星星眼式扑倒了。
老人家被几个年轻人推得摇来摇去，用拐杖杵在地上，大声和几个年轻人“讲道理”。
从舟在略为混乱的场面中后退几步，站在背光处，伸手悄悄拿起摆在那里的一把剪子。
“从舟！”
姜寄北的声音吓得从舟直接将手中剪刀丢在了小型水缸里。
姜寄北只听扑通一声，往背后看看，除了荷花微漾，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内容。
“你的手机落在沙发上了，好像一只在响，记得去拿回来。”
从舟谢过姜寄北的提醒，等回头去看的时候已经被人挂断。这里人多眼杂，硬要说是谁挂断的电话，也很难找出来。
从舟将手机收进口袋，看了眼偏向西方的太阳，是傍晚了。
*
江天一拨了两边电话还是没有接通，心情逐渐烦躁起来，生怕己方最后一个清醒的人也沉溺于幻境之中。
他站在不断的人流最后端，正浑身静不下来的时候忽然肩膀被人一拍，转身，是从舟。
从舟的表情淡淡，与处于焦躁状态的江天一截然相反。
“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你了，”从舟指着离开会场的通道，“你看起来很焦躁？”
男人确认了青年的安全，心好歹是冷静了一些，拧着眉心，一脸不在状态地说：“今天和王星珩待了很久，怕是被放大了欲望，现在有些暴躁。”
“他身上也带着那种东西？”从舟惊奇，“不会影响到自己吗？”
“鬼知道那群人怎么还没失去理智。”江天一说话有些冲，跟着从舟往外走的脚步也有些急。
从舟脚步一缓，似乎有些迟疑地说：“我叔来了，你别激动。”
“好。”江天一神色一暗，从舟这边怕是也有些棘手。
“有些棘手”的正主本人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个问题，反而挺关心他们另一位同伴的：“小林没什么亲人，也没听见他接过电话。不过我猜测他应该是接过电话，但瞒着我们。”
江天一皱着眉头没有说什么，正好这时说曹操、曹操到，林成雪兴冲冲地过来，说是自己要去总部学习，用一个晚上，明早回来。
从舟笑着“批准”了他的放假请求，少年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江天一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说到：“毛五郎，如果他也算是人的话。”
从舟心下一凛，要是林成雪因为毛五郎和江天一再生嫌隙，这就麻烦了。
江天一推他肩膀往前走，神色沉着道：“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他的心里比谁都剔透。”
从舟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跟着江天一往停车场走，在他们前面两百米的地方，就是先他们一步的姜寄北和从学文，一老一少说着话慢慢走，接着年轻人看见了什么惊喜似的，欢天喜地地松开了老人，往前小跑，扑进父母的臂膀。
老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上前去与年轻人的父母寒暄，他们说了什么，气氛很愉快似的。
接着，年轻人发现了跟在后头的二人，向他们挥手，老人和那对夫妇也转头看他们，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过去似的。
像是一张等待填满的全家福。
从舟将一切收入眼中，不知不觉慢下脚步，直到站在了原地。
江天一发觉年轻人不再前进，试探地问他怎么了。
从舟摇摇头，伸手抱住江天一的手臂，才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等把他送回家以后，我也会回家的。”青年坚定地说。
江天一自从学文的葬礼之后还没有见过这么黏人的从舟，有些诧异，但视线移到青年微微颤抖的手上时，又收回了自己窥视的目光，转而跟青年贴得更近。
他们一步一步向那张全家福走去，在那里，有三位亡者，一位生者，给人一种走向死亡的错觉。
在场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傍晚，格外漫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