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星宿(2 / 2)
程透脚下又是踉跄,程显听没挤兑他,反而正色说:“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也该清楚我同师尊间与其他师父又有不同。”
“恩。”程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猝不及防,程显听问道:“花匠告诉你的?”
提及花匠,程透眼神暗淡下去,低声答,“不是,她不愿告诉我,我自己想的。”
程显听淡淡笑起来,“这个大嘴巴,终于严实了一回。”
他说着,意识到了这话如今喊着伤感的意思,蓦地缄口。程透垂下眼站住了,程显听并不催促,只静静陪他站着。许久,程透摇了摇头,开口说:“师父,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程显听望着他心里一紧,沉声念道:“是呀,人死不能复生……”
程透眉心紧拧着,却硬是抬头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来这里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问,我没想过竟能看到你的过去。”
程显听张了张口刚要说话,程透又道:“这天下,没有我师父做不成的事。他说要偿,便一定要偿。”
可是,当青年凝视着师父的眼,他没中看到半点释然,某些深埋其下的宛若惊蛰,一闪而过。
回到课堂,少年们再度聚在一起,这次却围坐辩论。庄靖眉飞色舞,与另一个孩子雄辩,两人论得不可开交,其他小孩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插话,小殿下与谢爵挨着,前者神色淡漠,不曾参与,后者则竖起耳朵努力地听着,可惜他们说得太快,谢爵听得眉毛都拧在一起。
小殿下扫了一眼谢爵,微垂着眼,开始低声不紧不慢地转述。只是他不急不躁,庄靖却语速飞快,谢爵仍跟不上节奏,便也无法加入。他倒知足,挨近小殿下听得专注,只是始终保持着颇有礼貌的距离。遇到认同的观点,还忍不住点头。
程透看了会儿,对程显听道:“你同谢爵似乎更要好些?”
程显听没有否认,略一点头,“算是吧,我们性格上稍合得来些。”
那是,一个半聋,一个不爱吭声,当然合得来。
程透实在是万分不解,当即以下犯上,也不管是不是触师父霉头,又开始问,“你到底怎么了,性情大变。”
这次,程显听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沉声道:“人总是会变的,都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一连三个好多也没能把程透绕懵,他接道:“你又不是人。”
“去,”程显听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犯浑吧你就。”
凝重的气氛稍显轻松了些。两人站在走廊上,听这群少年们口若悬河,别看他们放课后熊,逻辑井井有条,观点更不像是同龄人能抛出来的。程透已算是天资聪颖,遇上这帮孩子们仍是自叹不如,不由感慨道:“哪儿收来的这么多聪明孩子。”
“万里挑一。”程显听答。“倒不是师父们挑的。这群孩子们确实个个都是人物儿,比如谢爵……他是位皇子。”
“真正的殿下。”
程透挑眉,“外面可没有什么皇帝。”
“谁说是咱们那个世界了。”程显听看向屋里少年们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温和,继续道,“画骨,他就来自于那个地方。芥子庙不存在与六界,甚至三千大千世界的任何一角。他是真的担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来到这里的。”
此时此刻,程透才终于彻底明了师父当初那番话的含义,只是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不过,想想看他今天见过了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那位讲经说法的师尊——大抵正是诸佛之师,文殊菩萨。与之相较,除了他们所在的世界外,还有无数个大千世界好似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了。
程透忽然想到什么,举起手腕,砗磲念珠不够再缠一圈的那部分垂下来,在半空中晃了晃,“你说这是从锡杖上拆下来的,莫非是地藏菩萨的除盖障锡杖?”
“是,”程显听点点头,又扬眉说,“明明脑筋转得这么快,怎么关于我的事转了这么多年才想明白。”
他不等青年恼火,忙继续道:“再告诉你些别的。智慧剑在谢爵手上,庄靖有能断金刚杵。”
“不过真的能用上,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了。”程显听说着,自己笑起来,“至少得等他们长大吧。”
不知不觉间,时间飞逝。晚钟响,寓意着放课,少年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冲出课堂。这些孩子们自行回房,小殿下与谢爵又落在了最后。庄靖与另外两个孩子勾肩搭背,从两人身旁经过,左边那个愁眉苦脸道:“我以后不会捉弄谢爵师兄和小殿下了。忍辱度,挨到我,若是旁的个中欺负到我身上,我一定受不了。”
右边那个点头附和道:“是了,谢爵师兄脾气真好!不过小殿下最怪,脾气如何不清楚,他惯是那副模样,倒是从不发火,也不理睬我们。”
就这么听着三个小孩议论自己,程显听表情有些古怪,程透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也想知道自家“小殿下”究竟为何这般。走在中间的庄靖蓦地停下,两个孩子被猛然一扥,撒开了肩膀,齐刷刷地回头望向他。
庄靖皱起眉头,嘴也高高撅着,足足半晌,他才忽然高声道:“错啦!”
两个孩子被他一喊,害怕地缩缩脖子,只听庄靖大着嗓门喊说:“谢爵师兄才是在受忍辱度,小殿下是觉得你们蠢!”
话音未落,庄靖撒丫子飞快地跑了。
程显听念念有词道:“我说他怎么回事呢,原是想明白了这个。”
程透惊道:“你当时真是因为这个才不生气的?”
程显听尴尬起来,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恩。”
这孩子倒撇得清楚,明明大部分坏点子都是他出的主意。程透一时有些同情,摇头道:“孩子得多伤心啊。”
“想明白了就好了。”程显听不再管这仨熊孩子,拽起程透就往小殿下的房间走,小殿下不知去哪儿了,屋里并没有人。摊开的纸上写了半页字,是在默经,纸下角却写了两个极小的字,角宿。
窗户开着,和煦清风吹拂,夕阳再度降下,程透忍不住走到窗边向外眺望起来。
身后,程显听走来环住程透的腰,把下巴轻轻搁在了他肩膀上。
窗外,漫山遍野的绿意肆意延伸,远方连着无边无际的湖,微风徐来,碎了金色的水波。
程透长长地舒了口气,把自己从愧疚哀伤中慢慢抽离了出来。他小声问说:“怎么?”
“没什么。”程显听也眺望向大好河山,长河上浮光跃金,他微狭着眼,低声说,“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与你再来此处。”
此时,师徒俩身后的门煞风景吱呀一声,有人迈进屋里,下一刻,少年声音大喊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程显听与程透俱是吓了一大跳,两人火烧火燎似跳开,一齐回头。小殿下两手扶门站在那里,脸上那种冷冷淡淡的神色终于崩塌了些,显出不知是惊是怒,又或气急败坏来,“出去!”
两个被抓包的大人目瞪口呆,就连程显听都没料到如此——小殿下原来一直看得到两人!不过是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罢了!
“不可能呀!”程显听本人显然更震惊一些,张着嘴道,“没有这回事啊——”
正说着,屋外经过位身披袈裟的比丘,观气质,应是在饭堂里和面的那位……观世音菩萨身相。他双掌合十从小殿**后经过,像是顺手般,伸掌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
菩萨留下意味深长又慈祥的笑脸,目不转睛地消失在长廊上。
小殿下眼神迷茫起来,须臾,他像是不记得自己方才在做些什么了,疑惑地蹙起眉,勾起几分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无邪来。他好似又看不见窗边的师徒俩了,走到案前拉开椅子坐下,提笔默经。
程显听慌忙拉起徒弟,夺门而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