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月（2 / 2）
凑巧，江雪祁仍在小屋中。
冯英脑热口快，便掏出整颗心来，面红耳赤地向公子表白心迹。说完，切切地看着对方。江公子听了，只是睁大眼睛看他，未说一句好，也未说一个不字。小将军心砰砰直跳，口干舌燥地伸手去抓公子的手，却被那冰凉的触感一惊，心中着慌，好像他的皎皎明月须臾间就要化在水中一般。他自觉好像莽撞做错了事，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急急地道歉，又不忍离去。倒是公子终于温言安抚他道无碍，如若想见他，他常在山中，再到此处来等他便是。
自那以后，冯英在山里得了个宝贝一般，每每闲下，便要到山中去。换地扎营时，冯英恳求江雪祁与他同行。多日相交，二人也不似初见那般生疏，公子欣然应下，到行伍里充了个军医的身份，尽心劳力，施助良多。细心人看去，冯小将军对这公子的情意如何不明显？冯英却知道，他们看上去仿佛是日日在一起的密友，可哪怕江公子就站在他身侧与他谈笑，他也感觉对方和他之间隔了十丈红尘一般。
他问过江公子，以后有何打算，江雪祁答：未有打算。冯英便念着江雪祁对他那温柔的笑，总去想以后。哪怕日日只能这样相处，他也想带江雪祁回京。京城那么大，那么好，好像到了京城，他想要的什么都能有了。
十日后，冯英领兵清剿了最后一支西南乱贼，兴冲冲地策马回营，满心打算着带江雪祁回京后如何生活，下马一掀帘帐——屋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尘都落了新一层，仿佛那人从未来过一般。
冯小将军像是被人凭白扇了一耳光，又气又苦，闷头回了京，拼了命也没把那人忘掉。他不愿去想，其实对方从未答应他什么；他也不愿去找对方，只是总要在夜里对着天上的月亮晃神。有好几回，他都错觉那江公子兴许只是缠住他的另一个梦魇或者鬼魅罢了。
可冯英怎么也想不到，他再见到江雪祁，会是在公主大婚的晚宴上——
那日宫中灯火通明，实是红鸾天喜之时。新郎官与皇帝千金在殿前拜过天地高堂，终于转身面向对方，珍重叩首。而坐在酒席上的冯英，也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新郎官的样貌。
江雪祁！
江雪祁着一身喜袍，脸色依旧苍白，正对着红盖头下的绛霄公主温柔地笑着。那般笑意，和当初给他的，又有何分别？
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他在此处？
宴席中人人都红光满面，举杯道贺，杯中美酒都泛着润金光。而冯英又惊又恸，又觉自己从始至终是在自作多情，怕是在战场上被人刺上穿心一刀都比当下的感受来得痛快。他看着驸马与公主被送入洞房，坐在席中，茶饭具凉，四肢僵劲，头脑空白。下了宴席，宾客尽散，他与父亲一同回府，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怔怔坐了一路，心口仍然只有汹涌的情绪。
后来数日，冯英才查了清楚，他当初遇到的江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自己想做什么？冯英也不知道。他好像恨他的月光，可也放不下他的月亮。
足足一月过去，冯英动身敲响了京中驸马府的大门。府中小厮把他引至书房，门开，江雪祁一身雪照白衣立在溢满晨光的窗前，回身，对他露出的那温温柔柔的笑，仍然如此熟悉。
冯英费足了力气才武装起来的心又行将破碎了，他连：为何那样离开我？出口都变成了：我好想你，我总在想你。他痴眉钝眼地走过去，张臂像抱一团衣服一般搂紧了对方，低声絮语，尽是些昏话胡话。江雪祁并未推开他，也并未回抱他，只是低头听着，脸上不知是何表情。
自那以后，冯英又开始隔三岔五地便去找江雪祁，一来二去，驸马府的人都与他相熟了。丫头银盏都看得出，这小将军与公子相处时，绝非寻常友人姿态。公子向来不与人深交，冯英本来并非例外。可银盏也隐约能觉察出，公子对小将军似有愧疚之意，即便偶尔不胜其扰，也任由对方亲昵。日子一长，便成常态。
冯大将军冯平虽甚少过问儿子私事，却也能从其怪异举止中看出些端倪，仔细一查，便知不对。为此，冯平还曾与冯英下过通牒。无奈那病怏怏的驸马像是给他儿子下了迷汤似的，叫人终日魂不守舍。
自家丑事，冯平再不齿、再头疼也要办，只恨那江含背后又有公主护佑，处处麻烦，只得出此下策，意图将其伪造成意外身死。
然而，世间万事，终难件件如意。
“令尊知道了，那便不奇怪。”江雪祁靠在床头，手隔着被褥虚放在左腹处，“……这个治我的法子倒是粗暴。”
“那小厮等一干人已经被我爹自己处理了。”冯英捧起他的手，歉疚地轻轻捏着，“我爹死要面子，这等事他最怕的不是谁来祸害我，而是被人知道。”又伤心道，“没能护着你，是我不好。你要如何罚我，我都乐意。”
这冯小将军行军用兵素来肃杀狠厉，其手握一杆红霜方天戟、纵马搏杀的风姿，人人见之难忘。可无人能想到，这般叱咤风云的小将军，在这般时分，却分外优柔肉麻。
江雪祁静静看着他，也捏捏他的手指头，笑道：“那往后一个月，小将军先不来找我了可好？”
药味还在鼻息间萦绕着，冯英又好像要掉下泪来：“你受了伤……”
江雪祁不应他，只微微敛了笑容，轻轻摇头。冯英抿住嘴，又把那只手捧到嘴边吻了一吻，湿润的唇一触即放，起身不舍道：“那既然如此，雪祁，你要好好养着。我会差人来送东西给你。”
“……东西也不给送么？”看着江雪祁此时神色，冯小将军扶着帘帐，俊挺的眉目都哀伤地掩在阴影中了，“好。那我走了。”
冯英放下纱帐，往后退了几步，走到屋门处，又急步回了床边，扯开帘子，从怀里掏出一块系了红穗的小石头来，塞到了江雪祁手中。
那小石头黑中泛紫，磨得光华圆润，却莫名带着些许萧杀之意。
“留着，不许丢。”冯英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合上，又按了一按，这才转身离开，不复折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