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遗恨(2 / 2)
那晚火光中混乱的场景再次进入了江雪祁的脑海,他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针扎似地疼起来。
少年翼人。
“早夭”的,生有翅骨的兄长……
那个人,那个被绑在木架子上的,伤痕累累的人……会是他的兄长吗?
朦朦胧胧中,他好像看到了那火光中翼人的那张脸。那是异常美丽的一张脸,却在扭曲的光影中显得有些狰狞。火舌舔上翼人的身体、母亲对他温柔地笑、火爬到他的脸上熊熊燃烧、画面撕扯开来、烈火、如注的鲜血、那张脸、和母亲如出一辙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祁才从头脑嗡嗡作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他胸口仿佛被什么重重压着,心跳得过速,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般,大口呼吸了好一阵。他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记忆。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个翼人是他的兄长——
异种究竟从何而来,他始终未能寻到答案。可如今得知其冰山一角,他便浑身的血都要冷透了一般。
那么,他一路所见的那些半人半兽的异种,或许都曾是有生身父母的人……
想到这里,他原地踉跄了一下,被达纳出手扶住。
“其实老仆总是不免想起,你们汉人说的广泰十三年。那时,老仆二十出头,天天想着到哪儿去放羊而已。可天上掉石头,死了多少人啊。老仆的部落离得远,没有遭到灾难,可石头落下来的地方,什么也没留下。后来,那些怪事,又一件一件地发生……神女说,是天要惩罚我们这些地上的罪人,把我们的骨肉夺走,把他们身上本应有的东西交还给了天。这么多年了……仍是如此。
“隗格人不敢违抗天的旨意。老仆听说,其实还有不少部族中都生出了那些怪物,可他们不敢去养,也不敢去杀。我的儿子,我还没有为他找到小鹰,就被一只怪物活活害死。天究竟要我们怎么偿还?老仆真的不知道。
“公子,此事过去多年……如果不知道你就是江家的公子,老仆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来。”老人沉默一阵,哑声道,“可如今想到,老仆心中便愧疚难当、无比煎熬。老仆恨那些怪物,可它们……又本来该是人的样子。”
“老仆身上有罪,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来获得天的赦免。公子于我有恩,若有什么是老仆能做的,请公子务必提出来,”达纳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深深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突然跪了下来,郑重行了一个隗格人的拜礼,“……就当是给老仆一些机会,让老仆弥补一**上的罪孽吧。”
江雪祁慌忙将老人扶起,怔了片刻,不自觉地想起了他的父亲来。
这么多年了……
他知道——他从十二岁随父北行时就知道,他父亲除了行商卖药之外,暗中做的便是异**易。他亲眼看见他父亲的手下备齐工具出发“捕猎”,也亲眼看见他父亲的手下将一个个不像装有寻常货物的麻袋装进车中。京中盛行豢养异种以彰显奢华之风不知是从何而起,至少,江家暗中凭此谋取了巨大的利益。
他十二岁从北疆回到汉口后,昏病反反复复,寻医问药无果,父亲便将他送到西南娘家修养,以期那边的奇药秘法能有所帮助。养了大半年后,症状确有好转,只是娘家的巫医替他诊脉时说,他身上之症实在奇诡,宛如邪咒,只得缓解,却无药可医,他身体将日渐虚弱,寿命也将较之常人大减,兴许活不出三十岁。这段话长辈未能瞒过少年的江雪祁,他得知后却并未太受打击,此后几年,他虽精神大不如以前,学武也被迫废止,但倒是开始喜欢上在山里乱跑,花草虫鸟、奇蛇异鼠,竟被他玩了个遍。
娘家人觉得他聪明可爱,又怜他所受之苦,几位与娘亲熟识的高人从不吝将自身所学教授与他。父亲身为药商,他从小便惯于识别山间野物,此番又学了一通养蛊驭蛇之法,便被长辈戏称为“小纳索”,意为小仙人。
做惯了这些事,离开西南之后,他所志也不过多走几处地方,多见一些珍奇怪物。如若力所能及,他也会尽心去救些弱小野物。
后来他与魏椿结识,实属偶然。那时京中异种数目骤然增多,他便想寻法子留在京城,以期深入了解些情况。一回在酒楼遭逢宵小纠缠,乃是魏椿出手相助。二人相识后,魏椿观其癖好为人,认为江雪祁甚合她心意,便总爱寻对方喝茶谈天。
绛霄公主显然并非寻常公主,谈着谈着,竟想要把他聘为乘龙快婿。他要当的驸马爷也非寻常驸马爷,公主明白他来京需要身份方便行事,便和他约法三章,届时结为名义夫妻,各取所需而已。
人们皆道这江家的大公子江雪祁与父亲决裂,而婚宴时江家家主江海云仍然到了场。其时坊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江雪祁与家中决裂,他爹这是不愿拂了天家的面子才来见这逆子;还有人说,突然成了皇亲国戚,江家可巴不得赶快把这个儿子认回来。
江雪祁幼时总希望像父亲一样为家业打拼,可现在却只想远远逃开。父亲知他身体抱恙,只当他是因不能继承家业而出走,总盼着他回家;能说上话时,也总道希望他多回家养病,陪一陪自己。可上回父子二人见面,便是在他与绛霄公主大婚时,二人隔着遥遥酒席点头致意;而那距离再上一回相见,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江雪祁始终在寻找珍兽异种,以期望能了解、保护它们,可他连向父亲开口反抗一句都做不到。想起父亲时,脑中也多半只有往日他耐心教导自己识百草的模样。这般温柔模样,瞬息间又会被火光中那张扭曲的笑脸代替。
往事纷乱地涌现,江雪祁脑海中一片混乱。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后,一些模糊的想法逐渐浮出了水面。
他转头,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倒下的青鹫身上,这些年来茫然的追寻好像终于汇聚成了一条线一般。
江雪祁听到自己缓缓开口道:“阿訇可有办法……把他藏到我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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