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 / 2）
他何尝愿意亲手斩断彼此的关联？他又何尝忍心腹中骨肉还未出世便注定要失去另一位父亲？大位之上，他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一个。生不由己，情不由己，即便他日将死，依旧无法由己。
他紧紧攥起腹间的衣裳，扶着一旁的床柱勉强站起来走至逢春面前，最后一次深深望住少年的眉眼，喑哑道：“保重。”
逢春捏紧双拳，指甲噼啪作响，近乎绝望地低吼道：“滚！”
翟琛一踏出泠落轩就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胸口一阵阵发闷，小腹如刀绞一般的疼痛让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尽数退去。一直候在冷宫外的平常迎上前去，先是被他惨白如雪的脸色吓了一跳，紧接着便见他身形一晃，连忙伸手去扶。
“陛下？！”
“……去传丛容。”
平常不敢耽误，立刻叫宫人去传召，又迅速将人扶上了御辇。辇车刚停在寝殿游廊之下，丛容已经背着药箱匆匆而来。所幸的是，翟琛只因心绪难平，大悲大恸之中动了胎气。丛容自是没有好脸色，行针之时下了重手，重新包扎腕间伤口时也没有留情。
翟琛心知肚明，唯有咬紧牙关，一一忍耐下来。
逢春并不知道翟琛为他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他在翟琛走后将那块初见形状的木头斩得粉碎。那原本刻的就是翟琛，每一刀，每一划都是他飞蛾扑火一般燃不尽的情深和满腔无处寄放的痴绝，如今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冬青耳听着屋子里动静不对，待他推门进去，只见地上一片狼藉，逢春屈膝蜷缩在床边角落发怔。当初他是怀着怎样的期待来到京兆，喜怒哀乐尽系于君。当他们在热烈的爱欲中纠缠之时，他以为他已经得到了男人的心，却不曾想最后得到的只是身心俱疲，伤痕累累的自己。
他缓缓松开一只手，一缕青丝随着一阵清风，自他指间散落下来。这是某天夜里他趁翟琛熟睡之际偷偷裁下的一缕头发，一直贴身珍藏着。他暗暗幻想过自己与翟琛白首相偕的那一日。可那令人心动神往的美梦碎在了方才男人无情的话语里。那些耳畔厮磨，温柔缱绻，都是男人透过自己交付与另一个男人的缠绵情爱。
“冬青，好疼啊！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这么痛？”
他抓住冬青伸过来的胳膊，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冬青像儿时那般拥住少年，轻拍他的背脊安抚，柔声道：“没关系，主子还有冬青，冬青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低声细语地哄了许久，满心疲惫的少年才倚在他肩头沉沉睡去。轻不可闻的叹息幽幽响起，他不是逢春，沉溺在爱恨交织里看不清真相。他看得出翟琛对逢春并非无情。他只是不懂，明明相爱，为何不愿坦诚，宁愿彼此折磨。
逢春自那日起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如一具牵丝木偶，任人摆布。冬青要他吃便吃，让他睡便睡。不过几日光景，便瘦了一大圈。
第二剂解药服下之后，逢春双眼逐渐能感觉到朦胧的光晕透进来，除了浑身酸软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丛容得知以后又去诊了一次脉，确认脉息中那股阴邪之气已经越来越弱，才壮着胆子熬好了最后一帖解药。
平常端着
还冒着热气的药盏跨进寝殿，呈至翟琛面前。
气色看上去有些不佳的翟琛倚靠在床头，取过平常递来的刀片，丝毫没有犹豫朝着左手手腕划了下去，嫣红的血悄无声息地顺着碗沿滑入乌黑泛紫的药汁里，瞬间便融了进去。
翟琛收手后，平常立刻差人将药送了出去，同时上前替翟琛重新包扎好伤口。
“这是最后一剂解药了吧？”
他忽而幽幽开口。
“是的，陛下。”
“真快……”
他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刻。唯有此时，他深沉的眼底才闪过一抹留恋与不舍。只可惜，不过一瞬便被他极自制地隐去了，面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从容。
只是，不知为何，翟琛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唇色渐渐泛白，全身上下连骨头都在打颤，他不由拢紧了身上的袍子。
“好冷……”
平常立刻命人端来了火盆。这是连从容都束手无策的“怪病”。自翟琛有孕开始，他便越来越怕冷，京兆的盛夏炎热潮湿，他却需要用火来取暖。
铜盆里的炭火将他周遭烘得暖意融融，驱散了寒意，翟琛才缓了过来，四肢又恢复了知觉，他动了一动便怔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曾经无数个夜晚，有那么一个人，仔细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收进怀里熨暖。他还记得那对弯弯带笑的桃花眼，漾着柔情，那人对他说，他就是自己的暖阳，他是存在是为了到他身边释放出光热，赶走他人生里的寂寞和清冷。
他按住胸膛，心口刺痛难忍，他那颗暖融融的太阳已经被他亲手隔绝在了门外，从此便是陌路。这一生，怕是再也不会有像少年一般纯粹而又热烈地爱着自己的人。
另一边，逢春听话地喝下了解药，但很快就发了热。丛容事先已经知会过冬青，这是解毒最关键的一步，若能安然度过便代表毒已经完全清除。
“逢春……”
烧得有些昏沉的他，只感觉到一股凉意包围着自己，很舒服。一道熟悉的嗓音一直唤他，温柔低沉，让他忍不住一再追逐，想要张开眼看到那个唤他的人。
翟琛坐在床边握着逢春的一只手，一遍遍地唤他，一边吩咐冬青换水，换冷帕。
他听丛容说这是极重要的一帖药，攸关性命，二话不说就来了泠落轩，他要亲眼见到少年平平安安，脱离险境。
而这一坐便是一夜。
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晨曦穿透窗户照进屋子，一直背靠床柱在闭目养神的翟琛皱了皱眉心，睁开双眸，首先低头看了眼还在沉睡中的少年，伸手覆在他英挺饱满的额头上，不再是滚烫的触感让他长长松了口气。
接着，他小心地抽回被少年握了一夜的手，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犹豫了片刻，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在少年瘦削的脸庞上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将这年轻俊朗的五官深深印在脑海里。
半晌后，他带着眷恋收回了手，握紧手心里残留的温暖，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不曾留下半点痕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