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消受(2 / 2)
“华国这十年的仗,都是为了这次盟约谈判。”魏谦说,“就算是你,来十个冯黑手,华国也除不了金国这个威胁,我们只有结盟,之后再做计划。”
冯无伤惊异,“那场血战全是为了谈判?我的人全死…”
魏谦说:“强弩之末的血战,才能让狼性的强蛮铁骑刻骨铭心,以为华国厉害。和他们谈判和解的把握,所以多出几成。”他说,“你的精锐旧部全是为国捐躯。如果换来百年太平,他们死得值得。你死了,也值得,我很痛心。”
魏谦的声音说着:“大将军授印.....虎符…”
冯无伤跌撞往外走,被魏谦狠狠抓住,“你去哪?!”
他色厉容峻:“我当初怎么教你,你杀了十年的人,现在受不了,生出怨愤?”魏谦冷道:“我说,来‘十个冯黑手,华国也灭不了金国’,你知道为什么?”
冯无伤瞪大眼睛。
“华国主昏臣乱,多十个猛将如你,九个泡废在昏庸体制和蠢人权术里,又成为名将惨剧。来多少个冯黑手,都没有踏平金国的支撑。”魏谦冷笑,“不过多添几起唏嘘荣辱、混淆不明的史文而已!你这样的克敌大将,建国几百年来难道少过?”
魏谦拂袖,背过身去:“在朝廷你一向是我的人,明日皇帝封赏,你可享尽光荣富裕辞官回乡。激流勇退,这是为你好。”
冯无伤手握大半军权,因见识过众多无能武将。她不安心道:“我交兵权,谁接?”
魏谦说:“我养子。”
魏谦又道,声音硬了些:“你还愿意忠于我,也可以继续带兵。”
冯无伤想,我打仗是为你?“魏大人,这不对。”
魏谦哈哈一笑,“冯黑手,十几年前我说你不懂朝堂,现在你还是不明白!我已经说了很多,你还是不知道现在的处境!”他说:“现在的昏弱之君,不过往下传承先主累积的流弊与恐惧,误国误民,何以值得继续误我等?”
冯无伤心里一跳:“魏谦,你要做什么?!”
魏谦冷笑:“自然不是袖手旁观。”
他皱眉说:“我猜到你答应和我合作,可能只有一半。”
冯无伤拧眉,“我也不会袖手旁观!不交兵权给你!”
“愚忠!现在皇帝昏弱短视,溺于声色逃避国耻,他轻易被我拿捏在手,难道值得你为他丧命?难道你们指望他的孩子,会比他强?”
“你…你…”冯无伤脑中思绪乱起,不知说什么,脱口道:“你当了他,你又是什么?”
她没有听到魏谦的回答,而是见到宰相微微一笑,背过身去:“非友即敌。冯将军,好好看明日的太阳。”
冯无伤满心浊黑,窒息难忍,从相府直接奔去三皇子宫中,却见到金国使者从里面被送出来,看到冯无伤,脸上是不共戴天的憎恨。
也许金使的兄弟、父辈、由她斩杀。也许是他的孩子,是她剑下稚嫩而凶勇的亡魂。
管家认出她,“冯将军,不巧三皇子刚进宫了。”
冯无伤看那金使者,她再熟悉不过金人的装束,“他,出什么事?”
“就是两国盟约,三殿下被皇上订成去金国联姻的皇族,娶金国的长公主。”管家说:“将军怎么比我知道得还晚?”
冯无伤奇怪道:“为什么我要比你早知道?”
管家说:“将军是魏宰相的门生,向来是他的人。”
冯无伤异样道:“是魏宰相的人就要先知道三殿下成了定亲人选?”
她勉力想了一下,又刚从魏谦那里出来,脸白了一层,“是宰相定的他去和亲?”
管家悠悠道:“要说众皇子中,人物才能最好的是我们殿下。”
“哪个皇族联姻,怎么是他说了算?!”她一把揪住管家衣领,扯到面前:“现在朝廷里最有权势的是谁?”
管家结巴道:’’我耳朵一直不好使,不知道。你问街边的小孩。”
冯无伤呆然立在墙角,夜里沐缘生的轿撵归府,沐缘生下马时看到墙角一个雕塑般的暗影,随从提灯过去察看。
沐缘生叫:“冯姑娘,你回京城了。”
冯无伤说:“你…要去金联姻,好么?”
沐缘生微笑,“不必担心本宫,我对皇位原来兴趣不大。此前已经和金国长公主见过面,她是个不错的女人。”
冯无伤察看沐缘生,没有见到不情愿或受苦的地方,心想,心魔劫里的大师兄,还是和别的女子有缘分。
冯无伤点头,“好。”
沐缘生笑:“侠女放心了么?”
冯无伤淡淡笑道:“叫我屠户吧。我杀的金人数不清,总有一天他们的弯刀要砍回我脖子上。你去了金国,不要说和我有交情。不然他们也会恨死你。”
沐缘生神色哀然。
冯无伤问:“什么时候走?我装成别人送你。”
沐缘生笑:“后日,我们难得见面,说了你就要来。”
次日,冯无伤得数罪压身:屯兵不轨、精兵不听朝廷号令、坐视其他武将败亡不予支援等等,最后又以私仇残杀金前来盟约的部队,坚持伤民耗材的战争,被卸去军职。
有老臣为她愤怒不平,掷笏大骂。
皇帝在魏宰相冷眼下,颤声命令杖毙那老臣,自此朝中无人言语。
魏谦出列,奉上金华国的盟书:“陛下,阿剌花颉利王子成为金国王储,金国新增一个条件,私情要几样东西,愿拿战马来换,延长盟约。”
皇帝问:“要什么?”
马上民族的语言,翻译过后像一首诗。
‘要她使弓箭用的眼,拿剑的手,骑马的腿。
留下她的舌头,要在风中终日听闻她哭泣的声音。’
冯无伤身败名裂成为大奸大恶、图谋不轨的罪臣,然后又落狱行刑,挖掉双眼、断去拉弓用剑的食指和中指送去金国。双腿被打断,用药泡制,令它们不能恢复。
冯夜,逢夜,自此不见天日。
她被丢进一个洞里,嗅着自己的血腥味,沉入黑暗。
十来年,她身上新旧伤痕纵横交错,没有完好的皮肤,她存一颗始终如一、不染私欲的忠诚之心。
秋日过去,凄风冷雨飘入洞库,腐蚀她的伤口。
伴着风雨,冯无伤听到死去的金人鬼魂诅咒谩骂,它们围攻噬咬她,向她报复血海深仇,不让她一刻好过。
新残旧伤反复发作,如沸如冰。
我杀生是为了守护,所以犯下杀孽因缘,全部轮到自己手上。
百年和平的盟约,一个残废待死、污名鹊起的武将。这交换得确实值得。
听说民间为冯黑手造过祠堂,不过现在已经捣毁了,正是建造祠堂的那批人。
祭祀用的刍狗,用过了便没有用。她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成为幕后的配角,在废弃的角落里蒙灰。
天生眼弱、哑舌、瘸腿、丑手,她全克服了,结果十数年后更是瞎了眼,断了腿,割去平时用的手指。
冯无伤想,我在这里尽我的人道义务。
在华国身为人,我没有亏负任何国民。我尽我所有了。
她空洞的眼眶里流下泪水,辣得血肉剧痛,和成血水流出。
冯无伤沉默待死。
这路走的,真是一步一血。
饶是争心淡泊,此时焉能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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