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枫树与咖啡(2 / 2)
“真巧啊,我记得我上公学的时候也自学过建筑学的相关知识,只是后来要准备进入兰瑟斯顿大学的考试,就搁下了,到现在也没捡起来。”
之后他就和这个克里斯托弗.默卡学院的名人聊了起来,即使窗外雪花早已停住脚步也全然不理。科尔文走后他打开那个已经落灰的手提包,取出那本已经略略染上黄色的建筑学书。
他打开书,顺着目录翻找起来,又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一直想有一个科尔文.德里夫特那样沉稳和善的同学,只是这个愿望到现在也都没有实现。于是那个晚上他没有睡,只是给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被强烈的苦味冲击着,开始照自己以前认认真真写的笔记回顾以前自学的内容。
后来,理所应当地,科尔文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刚要把书本摆放好,就因为看到斜对面的他愣在原地。他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普莱什斯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是笑笑,手指压着黑眼圈揉了揉眼睛:“那天您走之后我忽然想把建筑学捡起来,于是就申请来克.默学院读双学位了。”
那段日子真是他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时光:数学学习到了重点阶段,通过申请双学位的考试之后其他麻烦也接踵而来,他从以前那个流连于各种社交场合的闲人变成了只在图书馆和住处活动的忙人。他把所有的嘲笑揶揄和冷嘲热讽都抛到脑后,那些繁杂的数学公式和复杂的建筑术语才是他应当关心的内容。好在他越是被各种学习内容缠绕,头脑就越清醒,反应越敏捷,这些事情都难不倒他。终于他的建筑学成绩攀升到了让克.默学院优等生不得不担心自己是否能拿到特等奖学金的程度,也成功让科尔文和自己熟到了能彼此直呼其名的程度。
肯尼斯至今记得1886年五月中旬的那个下午,他把以前走在路上都要捧在手里的所有书本全部丢到莱曼斯街的公寓里,就这么一身轻松地向外走着,还偶然遇见了科尔文。
他过去和他说话,刚想调侃他在太阳这么大的时候依旧坚持扣好衬衣的每一颗纽扣,他就直接递过来一只桃红色的盒子:“给你买的,我看你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就借着这个机会放松一下吧。”
“谢谢。”他接过那只盒子打开,二十多颗杏仁巧克力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尽管此刻是莱曼斯街行人最少的时段,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只是先把其中一块递给科尔文,然后再吃掉另外一块。
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没尝过可可豆的味道,他认为甜味总是会影响他全身心地投入学习。
那段日子是他十九年来度过的最好的时光,他又成了一个闲人,只不过把大部分闲暇时间都用在科尔文身上了。他好像忽然发觉以前他的朋友都是假的,只有科尔文算得上他的真朋友,于是他不可避免地花更多时间在他身上。等到他发觉他们之间的友谊可能有些过于炽热的时候已经晚了,因为那一天他才第一次主动约他到梅露萨咖啡馆见面。
那天也是在十月,云块挡住了一部分天空,让阳光不那么刺眼,他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梅露萨咖啡馆。不知为何,明明在此之前有过那么多次人前人后的交谈,这一回他看着那双让他着迷的绿眼睛时却忽然没了话说。女招待记下几个单词之后离开了,他们便只能面对对方,他的舌头上就像拴着一只小兽,使他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一眼就看到了那棵粗壮的松树。他的脑子像通了电似的,一下子又面对起科尔文:“看到窗外那棵枫树了吗?”
然后他看着科尔文真的注意起那棵枫树来,又接着说:“现在是它最美丽的时候,但那是以光合作用被抑制为前提的。我喜欢枫树,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比这时的枫树叶美,可我不希望有些其他美丽的东西因此被牺牲。”
他真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拙劣的漂亮话,可的确有用,因为科尔文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他们便聊了起来,比以往要火热的多。科尔文告诉过他,他对他的友情正式越界就是因为这句话,但那是后来的事了。事实证明这句话没有错。肯尼斯记得那天之后他邀约他一起去图书馆,在那里一直待到闭馆时间,到那时才看到窗外的夜幕已被雨幕包围。他已经准备好冒雨回莱曼斯街去,却见科尔文从包里拿出伞来,在他面前一把撑开,神态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
“走吧,肯尼斯。”他走近几步,把伞罩到他的头上。他比科尔文稍高些,因此科尔文撑伞的手略微抬高,就像童话里的兔子举起一只蘑菇当作伞。见他这样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他身边,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份优待来。他到现在也没问过科尔文,按塞布维尔帝国传统,真正的绅士雨天出门应该带伞而不打伞,那么他那时为什么能为了一个刚刚越过友情边界的朋友不顾这些。
肯尼斯也记得那个刚被初雪覆盖的冬日,他在楼下的餐馆解决晚饭之后上楼,刚开始盘算如何打发这个苍白、无趣、不漂亮的晚上,邮差就把来自克劳德街的信送到了他手里。
他一看纸上漂亮的字迹就知道那是科尔文给他写的,他邀他一起去闲逛。他当时读完那行字,匆匆把信放在一旁就冲出门去,几分钟后才折返回来穿上冬衣,随即锁门奔下了楼。然后他看到……
此时一声门响传来,肯尼斯往旁边一转,只见科尔文已经下楼,一件暗色大衣像一片乌云似的,把他完完全全笼住了。
“肯尼斯?”科尔文有些迟疑,慢慢把这个名字说出口,又缓缓朝他挪来,就像那天他看到他来到他面前时那样。
“我散步时刚好路过这里。真巧,你正好在这个时候下楼。”肯尼斯笑着挽过科尔文的手臂,将它紧贴在身侧,好像他小时候得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时那样,“你接下来有安排吗?”
“没有。”科尔文稍稍扬起嘴角,面上正悄悄冰消雪融,“如果你也没有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走走。”
肯尼斯就这样拉着科尔文向前。他知道对于科尔文来说,和绝大多数人之间距离小于半米都会让他手足无措,但他完全不需要顾忌这些。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次他和科尔文并肩向前,道路两旁的建筑在后移,前方各道路间的路口在靠近。
就在这时,他没有一丝犹豫地靠近他,然后在他把手伸出衣兜时一把牵住,比乡野间的儿童用双手拢住蝴蝶还迅速。也是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科尔文的手只是呆立几秒,随即轻轻扣住他的手指,好像是故意通过他让手心温暖一点一样。
——幸好莱曼斯街从来没有热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