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一莫欺心（一）（2 / 2）
萧潭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读出了那句话：“再三需慎意，第一莫欺心。你说，这里指的是自欺，还是欺人？”
苏青颖正若有所思，被萧潭拉得转过了身。萧潭抚着她的双肩问：“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没有。”
“这还叫没有？我知道你不经常看手机，但以前最多隔三五个小时也会回我。但现在一整天也就应付我一下，有时候干脆不回。刚才见到你也是，你逃得比我第一次来找你还快。我们好歹也认识这么久了，有什么就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
“有什么就说清楚”几个字，让苏青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怎么说清楚？说不清楚。面对他的逼问，她想让自己无动于衷，但肩上的触感却不断将些零碎的记忆带入她的脑中。那些记忆根本不受控，擅自在她眼前交替闪现。
海盗船上被她抓住的手、鬼屋里他下意识的回护、寒风中递过来的外套，看烟火时出现在余光里的那张脸，还有福利院里她最脆弱的时候……
他说得没错，原来他们可以算是认识很久了，她也无法当那些事都没发生过。可是那一幕幕终究在雨声中归于一种越发清晰的恐惧。那恐惧来源于在他身边时，那个曾一次又一次钻进她脑中的念头。
他不会了解，于她而言，依赖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自幼时起，父亲就一再告诫她不可依赖任何人，因为他们终将离她而去，留她独食恶果。
而当初在周博士身边，她曾经那么肯定地认为父亲错了。可现在呢？
况且，这个人的“好”，又有哪些是真的？即便是真的，又凭什么会冲她而来？
她瞬时万念，而他只听见：“我本来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喜欢任何人接近，你也早晚受不了我的性子。除了你叔叔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有其他联系了。”
“那周磊呢？他接近你就可以？他失踪以后，你独来独往就好受了？”
她沉默。她确实曾经以为自己最适应独处。但后来她发现，当身边有人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依赖，对周磊是这样，对萧潭……所以，她想学会真正的“一个人”。
萧潭继续说：“我明明可以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有时候真的是开心的。”他抓住她的双手，“那你告诉我，那都是假的吗？”
苏青颖低着头，想抽开手却被他抓得更紧。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我对你好，能让你开心，你就非得躲着我，周磊对你好，你就都能接受？”
“你不要总拿他来说。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他是真的能包容我，能接受我。他理解我。他是……他是真的愿意对我好。”
这一番混乱的阐述，还是让萧潭听出了言外之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苏青颖我告诉你，不管是周磊还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我们对你好，都是因为你自己足够好，你就是值得别人这么对你，不是因为别人大发慈悲。我一开始找你，确实只是请你帮忙。但现在，我想让你开心，想让你好好的。如果我还不够了解你，那至少给我机会去了解你。你为什么总要把我赶走？你是真的讨厌我吗？”
“谁说我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苏青颖的慌乱都写在脸上。
萧潭忽然沉下嗓音，轻声问：“你在怕什么？”
苏青颖惊诧地盯着他似要把人看穿的眼，不知自己心底的“怕”怎么会从他口中说出。
雨声更剧，暴雨已昏暗了廊外的天地。不时有大颗的雨滴被风扫来，砸在他们的侧脸上。
其实萧潭想，如果她真的有畏惧，那她在怕什么，说不定他能猜到。大概就像双目失明的人害怕眼前出现的第一道光亮只是幻象，因为那照亮一切的光明若终将再度消失，或许反不若眼前的世界从未亮起。看见了的，才会害怕失去。
但自以为情感防御机制已经进化到刀枪不入的他，连自己怎会冒出这种念头都不明白，又如何对她说，其实，他好像能懂？
“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好？我开不开心，又关你什么事？”她的话，惯常如冰弦之音，但看向萧潭的双眼中含着某种莫名之意，和言语间的清冷丝毫不相匹配。
这一问，让萧潭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握住她双腕的手也随之松开。
“需要理由吗？我就是想对你好，想让你开心，我想陪着你。或者，”他望着雨，停顿良久，“我想有你陪着我。”
最后那几个字的声音如此微弱，说出口便被雨声吞去了一半，萧潭暗自祈祷。但他也弄不清，他祈求的是她能听见，还是千万别听见。
在苏青颖的世界里，万事皆应有严丝合缝的逻辑，有因才有果。她连因都摸不出分毫实体，又怎么去相信他顺口而出的果？更何况，他本就惯于欺人。
萧潭只见她双眸中翻涌着繁复之澜，分辨不出她有没有听见那句话，只知道最后落定的眼神，分明在说“我不信”。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我想问你，对我，你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对于你来说，我是不是跟路上那些人一样，让你只想离得远远的？”
话问出口，萧潭突然打了个寒噤。不是因为灌入怀中的阴冷，而是因为他蓦然发现，自己居然害怕她的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未觉得静默可以如此灼人。心绪混乱之间，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有片刻。
当她终欲开口，他却突然抢道：“行了。我本来就不该问。伞给你。”他硬把长伞往苏青颖手里一塞，转身就向雨中走去。出了长廊，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释然，仿佛自方才起，他就一直期望冷雨将他淋个通透。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忽然凝神去听的，根本不是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