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夜(1 / 2)
晚秋夜凉,正是子时过半,凌昭刚要歇息,窗扉外“扣扣”二声轻响,随后便是近侍压低着嗓子的探询,“大人,有要事。”
凌昭眸色微敛,把刚刚褪下一半的衣物又悉数穿回,翻身下了床铺,将垂挂玉屏的大氅披上,这才唤道:“进来。”
池阿冉躬身开门而入,屈膝跪地,压低声音道:“宫里那位急召。”而后翻掌微微做了个抬起的手势,道:“是年长那位。”
凌昭表情微变,“备马。”
不到丑时,一匹雪色骏马便从皇宫门外一路无阻驰骋而入,直直向皇宫东南隅行去。
直到远远瞅见长生殿内绰绰烛光,凌昭才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步行。
才走了三五步,黑暗中不知何时匆匆赶来两列宦官,也不言语,行过礼后,一列将宝骏牵走,一列则掌灯在前头引路。
甫一踏入长生殿,凌昭的鼻尖便猛得灌进浓烈的苦涩药味,他想,即便是第一次来此处之人,无需宦官引路,也能循着药味找到那位召见自己的人。
半晌后,凌昭止步于一排垂落的珠帘前,随即单膝跪地恭谨行礼,道:“叩见太圣”。
一只枯瘦的手缓缓挑起珠帘,微微向他挥了挥,“近前说话。”
凌昭依言掀帘入内,就见玉榻边已看好座位,他便顺势入座,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太圣深夜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玉榻上,形容枯槁的太上皇浅浅呼吸了一阵复才开口,“昭儿可还记得当年祗灵司大火一事。”
凌昭唇瓣翕动,却未回话,并非是他不知,而是祗灵司之事牵涉两代帝王秘辛,若非这两位主动去谈,旁人怎敢妄言。
索性太上皇也并非是要凌昭回答,微微停顿后继续往下说,“当年祗灵司大火,孟家上下几十口人无一幸免,清点时却唯独少了大司嫡女。”
“孟钰尘……”凌昭不由自主脱口而出这三个字。
“没错。”太上皇微微点头,将枯瘦的手往林昭掌边探,凌昭赶忙扶住对方冰凉手掌,只觉那手虽指节嶙峋,力气却大得惊人。
“祗灵司之事,孤从未释怀……孤平生只犯过两个错误,第一个错误害了孤的皇后,我只得将皇位补偿给她唯一血脉。这第二个……第二个错误,便是害了兄长,害了孤嫡亲的兄长……”
太上皇此刻已不再称呼祗灵司主为大司,而是改以少时称谓相唤,凌昭心头一紧,知道太上皇此刻必然心绪紊乱,不宜再添劳神,便想叫内侍进来照看,却不料太上皇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急切唤了声:“快,呈上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侍女手捧四方锦盒缓缓踱步而来,走到凌昭近前将锦盒打开,里面竟是一块褪了色的织绣残片。
“这……”凌昭不解其意,干脆走近残片细看,方才品出其中奥妙,别看这残片破旧,大小不盈一掌,其上花鸟鱼虫,大多不过指甲盖大小,却无一不是灵巧精致栩栩如生,此等指尖妙法,说是巧夺天工亦不为过。
“传闻孟钰尘织绣之能冠绝天下,莫非此残片正是出自她手?”
“确是。”太上皇不知何时已经和衣半坐而起,“孟家嫡女之绣,自古以来都不为装点,而为召灵,即便祗灵司覆灭……”太上皇微微顿了下,缓了缓才道,“……也绝不会流落至民间。此块残片是孤手下之人从羌城寻获,孤自知时日无多,语尘是兄长唯一留世血脉……”
“太圣!”凌昭微微提高了些音调,声线微颤。
太上皇看着眼前面露焦急的年轻人,不知怎的竟露出了今晚第一抹笑容,似是自嘲又似欣慰,“你父亲在世时,孤最信他,孤一见你便想起你父亲音容。”
凌昭猛得跪下,前额点地恭敬道:“恭请太圣吩咐。”
“其一,孤要你亲自带人去羌城将孟家女郎寻回。其二,若是找到了,孤便将她托付于你。”
凌昭倏而抬头,露出些许为难的表情。
太上皇笑意更深,“便当孤是指婚吧,昭儿年纪也差不多了。”
凌昭本想推辞,对方却未给他机会,语气陡然严肃,“其三……辅佐苍儿重建祗灵司。”
凌昭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今天太上皇将他唤至宫内的真实意图,这步步苦情经营的目的竟是为了说动自己——当今天子最信任之人——游说当今天子重建祗灵司。
凌昭思绪飞转,利弊权衡全在心中过了一遍,末了却还是无法立刻答应此事。
“昭儿若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好,便回去考虑考虑,孤虽时日无多,这一两日倒还等得。”太上皇声线飘忽,方才一路强撑,如今终是顶不住了,歪歪斜躺下,一双深陷的灰眸幽幽盯着凌昭,一转不转。
凌昭只觉脸上被盯着的部分渗出阵阵凉意,他郑重三拜,“谢太圣宽厚,且容臣考虑一二。”
退出长生殿,之前被牵走的宝骏敛霜竟喷着鼻息静站殿前空地,似乎已等候多时,也不四下乱走,只是安安静静卷着尾巴杵着。
然而走近才能发现,哪里是敛霜乖顺,只见它脖上缰绳如被套在柱子上一般固定在头顶虚空中,那长度卡得极为精准,敛霜即便是想坐下来都有些困难。
五步、四步、三步,直到凌昭与敛霜相距不过三步时,那被“绑着”的缰绳才泄了力道似的从半空中软绵绵落回了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