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困（2 / 2）
林忆松点点头，觉得老太太仿佛要确认什么身份似的。
果然，她说到“你认识阴晴吗？你是不是阴晴的同学？”
他心中微微一震，应着说是，又问她和阴晴是什么关系。
老太太虽然痛，但不影响她的爽快，利落地说自己是阴晴的奶奶。然后她想着，既然这个男学生是阴晴的同学，看外貌长相行为举止都不错，便从口袋里拿出一点钱，嘱咐他到小区门口旁边的药店买些止疼药回来。
他当然应诺。买药的过程中，他在想，阴晴家里的人是有多不重视老太太，居然让身体这么不好的人独自出门。
他不知道老太太的倔强和一心只想快点随家里的老头子走的脾性心情，也不知道老太太平视在家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便很自然地责怪起其他人。
当他买完药回来，老太太连声道谢，还拜托他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阴晴。他稍微迟疑着要不要答应，老太太看着他迟疑的神态，威胁道：“你如果敢告诉我孙女，我就说你喜欢她。”
他怔住，有点儿失去理智，还有点惊讶，老太太怎么这么取闹。他满脑子只抓住“喜欢”这两个字，却没分析形势，如今已经是高三，就算是老太太想报复他，也不会拿影响自己孙女在高三的心情的东西来说。他低头看表，直说补课要来不及了，简单说几句后拔腿就走。
老太太慢腾腾地起身，她很早之前就悄悄去医院看过了，得的是癌，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期。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估计瞒不了多久，她也无所谓，求着自己早登极乐，这把年纪了，化作一抔灰才最省事。心里挂念的再也念不了，害怕拖累的再也拖累不了。
她往阴晴家的方向去，有点高兴，虽然自己强逼着儿媳妇不要去外面工作，和自己一起住，这是对不起她的，但是自己清楚得很，这个儿媳妇是最讲情义，最不记仇的，最孝顺的。和这一家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很高兴。
这些想法很傲慢，能这么想的也只有她。
她拎着药盒回家，背影是说不出的寂寞。
江以涵终于结束集训，盼来了短暂的寒假。集训的日子里，每天的生活除了画画还是画画。她起步的时间晚，学的时间短，即使有几分天赋，被扔进一堆画工深厚的学生里，她也算不上出彩。可是她骨子里就是要强，力争最好，所以她比别人更认真，花更多的时间和力气，好成绩就这样被磨出来了。
她把好消息告诉阴晴，阴晴替她开心。虽然笑着，但是眼角眉梢里还是挂着很悲伤的痕迹，像是在难过的事情里浸泡了很久了。她对这种神情是很熟悉的，直到现在，她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会看到镜子里的面孔流露出黯然的神态。
“我只顾着和你说我了，都没问问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遇到了什么事？”江以涵略微紧张地摩挲着指尖，她有预感，一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在阴晴身上。
“还是老样子”，阴晴顿了几秒，“我奶奶去世了。”
“逝者已逝，节哀啊。”关于生老病死，江以涵能说的只有这些。
阴晴点头说知道，她很明白，道理就是这样简单朴素。理智上早已接受这种道理的洗礼，精神上却没有。她只要一想到，奶奶承受着巨大的疼痛，还给她煲汤、煮粥，还念着她周末能回家看她，可她居然拒绝，她就恨死自己了。后来，奶奶身体弱到呼吸困难，又不肯去医院，爸爸只好给她买呼吸机。有一天，奶奶非要叫她回家，她听话地回去了，坐在床前陪奶奶说话，她摸摸奶奶的手腕，瘦得只剩下骨头，皮肤像老树皮一样，冰凉得很，一点都没有生命力。当天奶奶在临终前即使步履蹒跚，行动困难，也不肯接受帮助，非要自己给自己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在大家进入睡梦之时，自己拔掉了氧气管。
拔掉氧气管的时候，奶奶在想些什么呢？她想也不敢想。
奶奶的葬礼上，她只是默默地流眼泪，直到前几天，有一个人上门买二手的呼吸机，当他拖走那个机器的时候，她发疯似的哭喊着，把爸妈还有买主吓一大跳。
她总是这样，迟钝地拖着情绪，在所有人以为到情绪的余声时，她才刚刚开始。
那么亲的亲人，怎么就没有了呢？
怎么就没有了呢？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闷闷地低着头，无泪可流。江以涵看她这个样子，开导她，陪她说了很多话。
冬天过去，夏天又来了。和夏天一起降临的是高考。
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天空，空气无比燥热。阴晴坐在考场上，后背却沁出了冷汗，她紧张到连手脚都在抖，手是冰的，热气不停地往脸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跳得她心慌意乱。
两天考试下来，她的状态都很差。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晚上，她忽然想起有些题没答好，害怕得全身发抖，自己都把自己吓到了。连着几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一直在做梦，梦境非常混乱，她有时候醒来，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从考完试到公布成绩的那段时间，她谁都不理，她心里已经给自己判下分数，很差很差的分数。
成绩出来那天，她绝望地哭了一阵，哭到累得睡过去，醒过来也是浑浑噩噩没有精神。她觉得，这是她这十几年来的至暗时刻。
这个状态随着江以涵的造访而有所改变。
江以涵考得很好，只凭文化分就可以读很不错的大学，这本是她高兴的事，然而她和父母的冲突来源于此。她的爸妈一直以来还是不那么希望她以后靠着画画吃饭的，支持她学画画主要还是考虑到她从理科转到文科，成绩未必会好，学画画是一个保障。现如今，有这么不错的成绩，他们劝她不要选美术道路了，她哪里肯，讲道理行不通后，她索性不说，直奔阴晴家。
阴晴得知这一切后，淡漠地说：“我倒是宁愿有你这样的烦恼，再怎么样，你也有路走，不像我这样没出路。”她的淡漠是近乎自我放弃的失望。
“阴晴……你就没有想过复读吗？高考是一锤子买卖没错，可这买卖又不是只能做一次。你这次的成绩和平常差了那么那么多，难道你就不会不甘心吗？”
“我好怕，真的好怕。”
“你怕什么！勇敢一点再拼一次，总比畏缩不前好一万倍。”
“如果再来一次还是这样的结局怎么办？”
江以涵非常严肃地缓缓说道：“命运用尽手段把我们困住，每个岔路口，有每个岔路口的陷阱，我们一个也逃不掉。在命运面前，即使你做不到大杀四方，凯旋而归，哪怕只是负隅顽抗，也不要束手就擒。”
她用这么书面化的语气语言回答阴晴，听起来有点儿令人发笑。但是这一番话，是她从许多困境中悟出的一丁点人生智慧，是她对阴晴的一片赤诚。
“我和我爸我妈商量一下吧，我爸妈其实有劝过我去复读的。”
“我也帮你问问我爸爸，他是老师，可能能帮到你。”
“你和你爸妈不是在闹别扭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这个和我那个又扯不上关系，我爸不会因为我和他想法不同就拒绝帮我的。”
“嗯嗯。”阴晴点头，用手擦掉脸颊边的眼泪。
江以涵本想告诉她，林忆松考得不错，但是她见到阴晴状态这么差，就把这句话咽下去。她望着天花板一会儿，然后把头低下来转向阴晴：“我们出去吃个冰沙吧。”
对于她们而言，吃是最能安慰人的方法。她们俩一度把“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挂在嘴边。果然，阴晴立马起身，应着好，带着余尽的哭腔说自己还要吃汉堡。
“一生中会发生千万种不尽人意的事情，但是那又怎么样，天塌下来，也一样要吃饭的。”阴晴一边穿上鞋一边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