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塞壬（1 / 2）

七、

顾老爷子年岁大了，腿脚不便，把从南郊地铁站到家的二十分钟步程硬生生磨成了半小时。

马路两边是黑黝黝的田地，几栋自发光的民建房零散分布其中，季秋和顾爷爷相见恨晚，两手交握聊得热络。老爷子见多识广，季秋就一傻捧哏的，两人从农村拆迁形势聊到外来流动人口就业，从观音菩萨聊到耶稣基督，上天入地无话不谈。

顾以行冷眼走在后面背微积分公式。

顾家村出现在羊肠小径的尽头，村口四盏路灯坏掉三盏，剩下一盏苟延残喘，估计也快了，再往里走便只能靠从握手楼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照明，外墙都没有经过粉刷，裸露了原生态的水泥，季秋动作一大，手臂不小心蹭到墙面，还挺疼的。

“走路看着点。”顾以行提醒。

向前经过一片停车晒谷两用的大平地，左转左转再右转，就到了一栋两层小平房。房子占地面积一屁股大，瘦瘦长长的，顾以行奶奶刚从医院担饭回来，支起电瓶车，两手摸索着解头盔。

车灯开太亮了，季秋抬胳膊挡住迎面照来的强光。奶奶停好车，回头瞧见他们，一拍大腿，“哦哟——老头子你怎么跑出去了......乖孙回来咯？烤菜年糕要吃伐？”

顾以行低声说好，上前帮奶奶推开防盗门，季秋忙不迭地出现，“顾以行奶奶好。”

奶奶看旁边冷不丁窜出一个人，愣了愣，顾以行抢话，“奶奶，我同学，来家里吃点就走。”

季秋入乡随俗，改用双肩背书包，眼神怯怯像只本地小白兔，摇身一变，是一湾黎明清水的气质，顾以行是真服他演技，都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哎好好好，奶奶给你们热着呢，够吃的！吃完了再带点回去，自家种的菜！”奶奶多看了季秋一眼，揪着顾爷爷的衣袖进屋数落，“你自己出去！都不晓得给我打个电话啊？上回乖孙怎么教你的忘啦？我是‘2’！乖孙是‘3’！阿兰那儿是‘6’！你按一下那绿颜色圈儿！红颜色是......啊呀！”

奶奶气坏了，掀帘子进厨房，五颜六色的串珠碰撞，噼里啪啦响得欢。

顾爷爷嘿嘿笑，给季秋搬来一把藤条椅坐，屋顶上方几只蝇虫正乐此不疲地撞白炽灯，顾以行不理睬季秋，进了屋就径直蹲身去翻看摆在地上的箱子，转而冲珠帘后的老太太喊，“奶奶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苹果不能从烂的开始吃！你看最后好的苹果也放烂了，您图啥呢？”

“哈？苹果？”老人家耳背，距离一远就听不全重点，吼道，“你洗给人家吃啊！”

吃个屁，顾以行挑出烂苹果起身去丢掉，钻进厨房又说了一遍，顺便帮老太太打下手，顾爷爷和善地朝季秋挤眼睛，开始掏相册给他看。

相册有三大本，两小本，泛黄，还泛经年的油烟味和老人味，可季秋从来没有在顾以行身上闻到过，顾以行总是干干净净的，把自己收拾得很体面。

翻开相册，一个撑着黑伞坐痰盂的小孩首当其冲，眼睛灯泡似的溜溜圆，季秋点点顾以行的小脸，问顾爷爷，“这是谁呀？”

“这是长忠。”顾爷爷笑得脸上皱纹更深了。

“哦——是长忠啊。”季秋附和他，同页上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小顾以行，好像中国的小孩子，都逃不开眉心红点的命运，清清冷冷如大顾以行也不会例外。这让季秋产生一种偷窥时间和真相的愉悦感。

走马观花地翻过几页，季秋的视线凝固在一张类似到此一游的双人照上。

合照是用胶片傻瓜机拍的，左边的男人白衫灰裤，腰线扎得高高的，眉眼深邃，很像某位红极一时的港星，女人柳眉杏目，下颚柔和，烫了一头浪漫的长卷发，极标志的美人。

——顾以行还是像他妈妈多一些。

“爷爷，这又是谁呀？”

咦？顾爷爷眼里写满困惑，他看看合照，再抬头看看墙面挂历旁贴的照片（那里有一张顾长忠和顾以行小时候的合照），又非常肯定地说，“长忠。”

季秋抿嘴，翻回前几页，“两个都是长忠吗？”

“是的。”

“不，不是的爷爷，”季秋用哄小孩的语气，附在顾爷爷的耳边悄悄说，“这个是顾以行呀，是长忠叔叔的儿子，也是爷爷您的孙子。”

顾老爷子啧啧摇头，不知打哪儿摸来一包烟，刚嘎达一声按下火机，就听见方才还是耳背的奶奶在厨房吼。

“死老头子还抽烟！”